“知道。”

    麵對著隱隱在爆發邊緣的薑程，風延沒有避諱。

    他的回答很坦然。

    少年的眼眸深處，仍依稀可見灰白光影的凝聚。

    薑程深吸了一口氣，頃刻間變得猶如暗夜般的眼瞳中，混亂的劍芒若隱若現，冰寒刺魂的氣息在其中隱隱攢動。

    “那你知不知道，你這種行為……”

    “極端的……不負責任！”他雙目盈怒，聲調也是越來越重。

    說到最後，他那碩大的拳頭在心緒的顫動下狠狠砸在了椅背上，頃刻間震開一片碎屑。

    聽見薑程極怒的斥罵，風延低下頭去。

    他能夠想象告訴薑程此事後他的反應 ，或是驚怒，或是震恐，這些都早在他的意料之中。隻是他卻依舊沒有想到，薑程的反應竟然會是如此激烈。

    “咳……咳咳……”說話間，輕微而短淺的咳嗽，自少年蒼白的唇間緩緩溢出。

    又有一抹紅痕斂在他收下的掌心中。

    但這一幕，薑程沒有看到，因為他已經在憤怒中猛地轉過去了身。

    薑程的聲音中帶著失卻已久的輕柔，忽然出現的平靜更像是風雨來臨前的征兆：“為什麽？”

    風延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弱：“若能徹底煉化了這份力量，我就可以……”

    “笑話。”背對著少年，薑程的眼眸恢複了些許冷靜，他在盡力讓自己保持平靜。

    他冷冷地撂下話道，“你以為這些話，就能夠隨隨便便哄騙我嗎？”

    “……”

    “程哥哥，等一等。”

    風延的呼喚像往常一樣定住了薑程的步伐。

    “程哥哥，你知不知道，何為……天誅？”少年的聲音中帶著顫抖。

    薑程稍蹙濃眉，但仍答道：“不知。”

    少年聲調沉下，情緒低落道：“天誅，既是天道誅滅的存在，”

    “必將，與世不容。”

    聽著風延的徐徐訴說，薑程的氣息出現了明顯的動搖。

    那不是初聞此言的茫惑，而是意料之中的驚愕。

    “換言之，便是……天煞孤星……”

    “別說了。”薑程低吼道。

    “而某種意義上。”風延緩慢地抬起了頭，“所有與我相近的人，終究會因我而累。”

    少年將他那溫和病弱的眼眸緩緩閉合，眼中的痛苦迷茫傾泄開來。“雖然師伯他們一直在避諱不談，但天誅龍運既是存於我身，我終究還是會有所察覺。”

    薑程的身軀有著輕微的戰栗，雖然自修劍以來，他的心性早已曆經磨礪鍛錘，但在此刻竟然仍有著失控的跡象。

    “不必說了。”薑程眸中充盈的劍芒在緩緩消散，“縱使是是真的，那又如何？”

    “幼稚！太幼稚了……”他長歎道，亦是再次轉過身去，

    背對著一輪孤月的幽淡寒光，暗夜的銀霜降臨在他如刀刻般鋒棱的麵頰上。有些沉鬱地搖了搖頭。

    風延的訴說換來了他的失望與憤懣，少年的情緒也變得低落了許多，眼眸中也不禁有著迷離用現錢。

    他再次伸出手掌，盯望著那縷盤踞掌心中的灰白氣流。

    此時在月光的映照下，灰白氣流似是受到某種神秘的牽引，再次隱隱震動了起來。

    灰白的虛幻龍首發出細微而刺耳的吟嘯，引得周遭的空氣中蕩開無形的扭曲波紋。

    “你難道真的以為，我不知道嗎？”

    一道由他開辟的氣場在他切齒的怒罵中快速鋪開，轉瞬覆蓋了整座樓閣。

    束於冠下的發絲散開一縷，而樓閣間的溫度亦在快速降低，鋒棱的氣息那種感覺，仿佛有無數道劍芒自他的袖口、衫領間散出。

    “你從小就體弱多病，這些我們都看在眼裏。”

    “哥哥……”端看幾許，少年微沉地收下手掌。

    他揚起脖頸，掙紮著想要站起，結果當然是毫無意外的失敗了。

    薑程下意識的按住他的肩膀，引來後者輕輕的呼痛。

    “坐好了。”他沉聲道。

    “我錯了……”風延的囁嚅聲緩緩傳來，他沾滿病容的臉頰上似乎滑下了一絲淚痕。

    “我說坐好！”薑程重複道。

    喘息幾許，他呼吸微滯，終於還是軟下了心，方是湧起的氣場在惶然中快速消散，樓閣之中的溫度也恢複了正常。

    “你為什麽一定要……”

    他眼中的痛惜已再也掩飾不住，雖然語氣已經盡量放的和柔，但仍能感受到那壓抑的怒氣。

    “哥哥，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向你們問過……”

    “問過……我的父母。”他輕輕吐出帶著灰白氣流的吐息，轉瞬間將衣領浸地一片滄白。

    “那時，你們都不肯告訴我。”

    薑程聲音陡止，神色瞬間變得複雜了許多，“你想知道嗎？”

    “不問了。”風延卻忽然微笑地說道。

    此時的他，呈現著一種別樣的灑然。

    “……”薑程愕然，他的疑惑被風延收入目中，“哥哥，我真的不會再問了。”

    “我會等著。”他的眼神越來越溫和，就像是那輪當空的明月，和柔的清輝行走人間，帶來無窮無盡的生息。

    “等著你們親口告訴我，或者，我自己去探尋真相。”

    “小延……”薑程眼中的冰霜仿佛融化了，“你……”

    “我知道。”風延扭過頭去，“師伯，還有神使大人們，皆是選擇對我隱瞞，這絕非無因。”

    “我知道你們對我的關心和照料，所以我也選擇相信你們。”他的笑容忽然燦爛了起來，那一刹那間展露的明豔將他麵頰上纏繞多年的病色短暫遮去，本是蒼白憔悴的麵容也變得鮮活起來。

    薑程恍惚了，因為他已經不知多久沒看到這樣明豔動人的笑容了。

    上一次……似乎是……

    多年疾病壓身，他當然知道少年無時不刻地在與那道纏身的“天誅龍氣”鬥爭。時時刻刻承受著病痛的折磨。

    如今想來，也有十四年之久了。

    原本少年強健青春的身軀化為病弱的殘軀，甚至隻能靠輪椅出行。

    他又怎會不知道少年心中的渴望，縱然沒有完全表露出來，但他時常麵對月亮，就這般獨自靜坐，默默沉思，眸中難掩憂色。

    薑程啟唇欲言，開合了幾許，最終也隻能輕聲安慰。

    風延輕輕低下頭去，溫和地注視著自己脖子上的那枚玉佩。

    “大師伯說。”風延道，“這是我父親留給我的東西，囑咐我好好保管。”

    “所以說……”他仰眸望向那深藍漆黑的天空，天井般的山崖中雲霧飄渺，月亮便在其中時隱時現。

    漫天璀璨的繁星皆被它奪去了光彩，成為她色描摹與陪襯，構建為她的輪廓。

    “哥哥，推著我過去好嗎？”風延向著薑程哀求道。

    薑程下意識地說道，“不行，你……”

    “我會多披件衣服的。”風延固執地說道。

    說話之間，他將他腿上那件厚厚的毛毯往上拉了拉。

    “好。”薑程猶疑片刻，淡淡道，“不過，隻能一會兒……”

    “嗯嗯。”風延連忙答應道。

    “不過。”薑程沉下眉頭，“你煉化天誅之力這件事，我還是要告訴父親。”

    “到時候父親如何……我可管不了了……”薑程，“你應該明白，這件事是瞞不了的。”

    風延仰頭，“所以說，我才來求哥哥嘛……”

    “你是不是在打什麽小算盤呢。”薑程忽然沉目道。

    “不是不是……”風延連忙擺手道，“我隻是……”

    “隻是什麽？”

    “我不是不想告訴大師伯。”風延低頭，有些不自在地擺弄著手指，似是在端看著那些散發的灰白光暈，“我隻是，想緩一緩。”

    “緩一緩？”薑程一愣，又沉下臉道，“或早或晚，有何分別？”

    “當然有區別的。”風延急聲道， “哥哥，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若是我能出現在大典上，證明我能夠完全掌控這份力量，那大師伯他們是不是就不會再反對。”

    “也許，就會真的同意了。”

    “在這之前。”風延堅決地說道，“我會好好把控調和這份力量，讓它真正的為我所用。”

    “小延，如果你不說，又有誰會知道？”薑程淡淡道，“除非神使大人親自為你……”

    說到這裏，他話鋒頓收，已是明白了他的打算。

    “看得出來。”薑程背過手去，不知是喜是怒，“你這是籌謀已久啊。”

    “哥哥明白了吧。”風延低頭乖巧道，“哥哥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小延才會來找你啊。”

    “我知道，哥哥一定會幫我的。”他的聲音染上了淒婉。

    “ ……”

    薑程喘息良久，眼眸中漸漸恢複了平靜。

    他輕輕摩挲著手掌，似乎在思索少年口中話的真實度。

    他的眼眸逐漸變得深邃：“你真的決定了？

    “嗯。”少年的回答很輕，亦帶著難以想象的堅決。

    “好，我會考……”薑程話還沒有說完，少年臉上的笑意便瞬間綻開，就像是海風間的蒲公英一般四處散播。 “我知道，哥哥對我最好了。”

    “別急。”薑程皺眉橫眼，“我話還沒有說完。”

    “我會考慮。”這一次，他加重了語氣，“但是！”

    眼前的少年似是屏住了呼吸，靜靜的聆聽著他的回答。

    “但是你必須答應我。”薑程認真地看著期盼的少年，“每次修煉，一定要在我的身旁！”

    “一旦被我發現有任何不妥。”他麵色越來越陰沉，“我可不管你是否同意。”

    “做出你的保證吧。”薑程淡聲道。

    “好好好。”風延的動作非常快，他將右手高高舉天，然後覆在了胸脯上，盡彰誠懇和鄭重： “小延承諾，一定絕對聽哥哥的話。”

    “嗯。”薑程煩躁地答應著，可以看到，他的心中也是很亂。

    此時，他已將風延推至了亭廊旁，朱紅色的欄杆外可見寂冷無聲的山崖，耳畔萬籟俱寂，唯獨隻有飛湍的衝刷之聲。

    穀外千山，除卻蒼鬆翠柏竟不見林木的枝葉，一片蒼茫。

    高懸頭頂的月亮光滑如鏡，銀光流瀉，與樓閣構成了相對的光與影。

    在這般靜美的景致中，安坐在輪椅中的少年緩緩張開了眼眸。

    目光順著通天的月柱攀援升空，直至萬裏雲霄外。

    烏黑的眼瞳中，月芒如晝。

    輕輕碰著胸前那枚光彩皎皎的玉佩，緊抿著唇，終於再度道出了方才沒有說出的話。

    隻是，帶著些傷感與悲切。

    “不管他們在哪裏，在做什麽事，我都知道……”

    “……他們一直在注視著我。”

    “就像這輪明月，不是嗎？”

    少年的微笑低語在浸滿月芒的樓閣中緩緩穿行著。

    天上的雲被風不斷地推著，從這一頭再到那一頭，轉眼之間，便逝去了另一個方向。

    在清風中簌簌作響的稀疏林木中，月亮的影子也被藏了起來。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