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無血殘鋒(上)

字數:8324   加入書籤

A+A-




    蒼藍、暗灰。糾纏相連,一同遠逝。

    霧靄、塵埃、殘風……皆不再混亂浮動,而是開始緩慢地沉落。

    浩淼的湖光黯淡了,不再清澈秀美,不再碧藍如洗,而是逐步歸於了死寂的漆黑。

    雲氣歸攏,雷霆暫寂,而遠方的天際線外,則飄著許許多多的淺藍絲縷。

    它們如錦而織,又在不斷沉降的過程中逐步地斷裂、離解、碎散。

    殘剩的光點,薄的像一些觸手可碎的泡沫。

    隕墜的軌跡、飛落的弧度,透著淒美,也透著哀豔。

    轟……轟……

    天域東隅,雷雲戰栗,大地皆哀,狂風含血帶淚,嘶啞孱弱,宛如哀歌。

    這是,蒼天神力歸燼的象征!

    天誅蘇醒,惡龍涉世。

    無論生物、死物,都將在龍怒下歸於飛散的塵煙。

    寥寥數語,便已觸目驚心,而這,已是古籍中對它的唯一記載。

    因為,它的現世,就象征著一場真正的終結。

    而蒼天神力,亦不例外。

    上空,感知到蒼天神光的沉寂永逝,鈞天神使發出了幽幽的低歎。

    沒有回首,亦沒有作出任何舉動,可那正緩緩垂攏的眉眼,早已彰明了他的心潮。

    而這時,盤坐在力量核心,猶如閉目待死的朱虯似乎是出於某中感應,猛地睜開眼。

    獰惡的雙眉緩慢低俯,將瞳光投向了身下的巍峨城郭。

    一雙朱紅眼瞳中,冷如冰獄。

    先前,他也同樣感受到了天域的震動。

    “天誅龍氣……原來,這才是你們的真正目標。”鈞天淡淡睜目,此前那隱約盤踞的危險之感終於在此時徹底放大。

    “肉身為餌,罪獸為引,可真是……好大的手筆啊。”聲音陡厲,他瞳中的凝聚的寒芒在這一刻達到了森冷的頂峰。

    一向心境平緩的鈞天神使,真正動怒了。

    “嗬。”

    朱虯聞言,隻是淡淡一笑,隨後繼續閉目凝魂。

    此前一輪的災劫磨滅中,他幾乎是直麵硬撼。

    不過,金海無邊,天劫不斷,其源泉更是無近乎無窮無盡,所以他的抵禦,並不能持續太長的時間。

    哢!

    在紫金洪流的衝刷下,他身後那黯淡至極、已如風中殘燭的虯蛟光影,終於當空碎滅。

    “爾等雖有謀劃,可惜難償所失。”鈞天神使手覆金光,身卷災劫,淡聲而言,“九野神光,永鎮蒼穹!天道不滅,神源則不滅。”

    “蒼天雖寂,待時機合適,自會有再度耀世之時!”

    字字莊肅,聲聲震魂。

    “嗬嗬嗬……”朱虯聞言咧嘴笑了起來。

    很快,遙望著他泛著紫金色光澤的瞳孔,朱虯笑意微頓,旋即傲睨道:“的確如此。”

    “……”鈞天冷目相視。

    朱虯笑意轉寒,聲音變得極為玩味:“不過這個時機,真的還會出現嗎?”

    四周的空間內,傳來他變得格外緩慢的聲音。

    “哼!”

    威音生怒,狂瀾翻騰的紫金災海震蕩更甚,裹挾著來自於鈞天神使的滔天殺機。

    鈞天神袍大袖狂舞,審判之音如伴雷霆,已是轟然劈下:“汝……待死便可。”

    手掌重壓,不屑贅言。

    不再看向鈞天神使,朱虯低目環顧著身上剝落的肌膚,那些醒目的紫金色正遍布著全身上下,吞噬侵染著每一塊血肉,幾乎已將他體表外的生機徹底磨滅。

    雖有氣運守護,但體內陣地的淪陷,也隻是時間問題。

    此時很難說得出,最像紫金琥珀的是他,還是這片遮天蔽日的天劫神域。

    “助我!”某個時刻,他忽然心有所感,望向沸騰金海的某個角落,猛地低吼一聲。

    ……

    薑程在顫抖。

    他雙目瑟縮,他兩頰的肌肉在抽動,他被完整咬破的下唇上正滴著鮮血。

    上身立在雨裏,虛軟地飄搖著,衣角翻飛,被暴烈的狂風盡情地吹打蹂躪。

    可這一切,都沒有引起他的絲毫注意。

    隻是遠遠望著天空,像是半截木頭一樣愣愣地戳在那兒。

    蒼藍長龍雖已遠去,但它留下的光影,卻並沒有自瞳孔中消散。

    從透亮到黯淡,從清晰到模糊,直至,連那最後一絲輝芒都已完全消散在天外,帶走了所有夢幻般的淒美隕跡,也同樣,帶走了薑程目中縈陷多時的殘光。

    長劍,已不知何時脫手墜地。

    幾串水珠伴著那小溪似的雨水,沿著衣領的邊緣,流落,滑下。

    而待滴落至地、混合吞沒在洪流中時,早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唔—~~”

    一道不和諧的輕吟打破了短暫的死寂。

    薑程打了個激靈,宛似自噩夢中驚醒,目光也終於自遙遠的雲層中渾渾噩噩地摸索回來。

    尚是呆滯的目光躍過麵前急墜的雨點,一番混亂擺動後,猛地凝實。

    因為……

    錚!

    搖墜的視線中,水鏡驟顯,其中波紋震蕩,而那抹如夢的青碧光華,則再度從中不斷地湧現、湧現!

    就在薑程死死地盯視中,快速勾勒出一道熟悉到刻骨銘心的身影。

    青螭!

    “……”薑程咬齒語碎,無暇思慮,但顫抖的口中已經說不出話。

    作為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青螭,自然是從未遠離。

    天誅爆發,九峰遭厄,而他則一旁隔岸觀火,靜候佳音。

    “天誅龍氣……”青螭緩步走來,他目中的慨歎仿佛從未熄滅,自始至終都是那般的悵惘遺憾,“果然……如傳聞中那般可怕。”

    在狂躁的風暴中,薑程聽不到青螭的低語,但這,並不妨礙他重新聚焦的眼中,釋放的恨與怒。

    天誅龍氣狂躁暴戾,欲要取之,無疑於直麵正撼,強奪其意誌,這絕非順手而為的易事。

    它的黑暗觸手,勢必會將每一個敢於挑釁他的的存在拖入萬劫不複的天誅地獄。

    青螭,顯然從始至終都明白這一點。

    可他,卻還是主動地觸碰了這個致命的開關。

    龍氣蘇醒,首當其衝的青螭,毫無疑問地得到了一記沉重的“回禮”。

    他最後的潰退,便是佐證了這一點。

    而他的受創,亦絕非作假。

    在天誅之力麵前,縱是再如何提防準備,所有能的抵禦手段也脆弱的如同薄紙一般。

    更遑論……直麵龍怒的蒼天神力。

    作為暫時禁錮龍息的囚籠,蒼天神源當承狂瀾重壓,終在天誅龍息下徹底破裂絕滅,淪為了恭候其現世的第一道祭品。

    這般慘痛代價下,此時龍氣受創,狂瀾暫寂,力漸衰微,正值虛弱之期。

    夾於兩座波峰間的低穀,曇花一現的夢幻間歇。

    這,才是青螭期許的真正時機。

    這個時間節點,已是絕妙到近乎不可複刻。

    因為僅僅是鎮壓天誅龍氣,便已是步履維艱,如行深淵。如若要創造出將之捕獲的機會,那應是何等的不可實現?

    可卻被理所應當的,甚至是完美地具現了。

    薑礪,他絕不可能坐視風延在龍魂下被徹底噬滅,更不可能容忍龍氣在腳下這片古城淨土上恣意肆虐,盡情釋放災厄。

    無論,是何種層麵。

    而就是這數個“不可能”,造就了前後的開端與因果。

    也從始至終,歸置於青螭的預想之中。

    不然,若要“取走”天誅龍氣,也不過隻是癡人說夢。

    縱然心知肚明,縱然痛苦掙紮,薑礪終究還是要走上這條最瘋狂、最酷烈、最不計後果的路,因為那時,他根本別無選擇。

    以蒼天神力為媒介,以肉身血氣為連結,硬生生地承受著堪稱萬嶽加身的重壓,然後強行將所有外溢的暴戾龍息吸納於己。

    化身飛逝的長龍,載著滿身瘡痍,向著荒蕪的未知而去。

    它無法回頭,也不能回頭,唯有盡可能地將之挾走、遠離,再拖延哪怕隻有短短一刻的時間。

    可惜,這一切終歸治標不治本,天誅龍氣雖然暫時力量虧空,但待有一日,定會重新蘇醒。

    而那時……在經曆漫長的痛苦壓抑後,再次爆發的天誅之力甚至會比以往的每一次都更強、更盛。

    但至少現在,這個過程被極大的推緩了。

    至於倒底能有多久,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想知道。

    “退下吧。”青螭麵無波瀾,他並沒有看向薑程,輕慢到似乎並不屑於回頭,“若非必要,本座……可並不想徒增殺孽。”

    說話間,他已是開始向著少年接近。

    咚!咚!

    顫動的心跳中,青年半跪在地,手壓胸膛,麵孔由於扭曲而變得格外慘白。

    砰!

    猛擊胸口,劇烈喘息,強行驅離了身上的傷痛後,他口中吐出兩個切齒欲碎的陰沉字眼:“做作!”

    “既已浸足罪惡,又何妨……再沾吾血!”

    青年的冷厲之聲振開雨幕,遙遙劈入青螭耳中,雖是低沉平淡,但卻充盈著無法想象的堅毅決絕。

    咚!

    腳步踩地,泥水飛濺,青螭並沒有放緩步伐,似乎沒有聽見。

    但忽然,他緩緩低眉,終於是意識到了那句話,隨後置之一聲悠歎:“哦?……”

    臂彎忽的按下,衣袖裹風飛揚,而其中展露的左掌此時赫然已化龍爪。

    爪如鷹鉤,鉤尖上飛舞著令人迷醉的幻美青芒,而許許多多如晶石般恐怖絕美的青鱗正在不斷地攀附蔓延,釋放著令人心悸的氣息。

    而他持續許久的腳步聲,終於停了下來。

    雙袖疊起,龍爪前探,青螭背對著薑程,垂目低眉,青瞳中閃爍的魂光反倒是平淡了許多。

    “那你也大可猜一猜,本座的這隻龍爪,又究竟沾染過……多少的鮮血、罪惡?”

    似是在對薑程說話,又似隻是在低聲自語,他的聲音逐步地壓沉,直至最後完全隱沒在雨幕中,包括他在內,沒有任何的人能夠聽得到。

    “嗬嗬……”薑程低聲冷笑,他的發絲在暴雨狂風中飄揚而起,連帶著他的麵靨都被映作同樣的燦白。

    手臂垂下,緩緩拾起了身側墜地的寶劍。

    “呼……呼……”

    從天而降的雨點冷若鋼針,此前受創的腰部傳來著深入骨髓的劇痛,他的手臂在酸軟與麻木中不斷上下遊弋,視線亦在忽明忽暗的雷光中飄忽浮沉。

    強烈的虛脫感包裹了他,搖搖晃晃的步伐跌跌撞撞,就像是踏在了棉花上一樣。

    他卻絕不肯將之釋下,隻是牢牢抓死著劍柄,像是溺水的人握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而鋒尖的朝向,始終是無比的明確。

    下巴無比高傲地抬起,一串串血珠循著兩頰的弧度,汩汩滾落,頃刻又在四周揮灑下一片飛蔓的血水。

    雷光乍放,電弧縈鋒,劍身被霎時照地透亮。

    此時,怒雨罩城,身側皆布泥濘,唯獨這把劍,卻好似自始至終沒有沾染過一丁點的汙跡。

    仿佛剛剛打造出爐的鑄鐵,與周遭的狼藉顯得格格不入。

    光潔亮麗,淡透寒光,暴雨澆淋其上,很快又被那些無形的氣場所斥開。

    蒸騰的白汽在劍尖的位置歡快縈繞,又在雨幕中翕射出許多四處彎折的雪亮弧光。

    而一道明明虛弱至極,卻又強自挺拔、傲然而屹的身影,融合著那燦白的通天雷芒,已是清晰刻在了那鋒刃上。

    呼……呼……!

    伴隨著一聲嘶啞孱弱的喘息,這道搖搖晃晃的影子已是赫然躍起,重重飛落於昏迷不醒的少年身前十丈之處,然後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般釋出了無比凶煞的氣息。

    無論何時何地,何情何狀,都是那樣的倔強!(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