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遊龍歸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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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滂沱,似暴風的獨舞,雷鳴刺耳,如群鴉的狂歡。

    少年抬首,被血浸透的眼睛隔著將散的雲氣,望向了上空的灰白龍影。

    這也是他們第一次的真正相見。

    可是……卻是出於這個慘烈的契機。

    如果可以,他決不會去期待這一刻的到來。

    也從此希望,這是最後的唯一。

    師伯……

    苦澀的慘笑彌漫開來。

    身軀內,劇痛蔓延。

    眉心外,龍影明滅。

    默默記誦著炎天神使方才急切的叮囑,他將意識一點一點沉下。

    於是,蒼白色的洪流將他裹挾,將他重新帶回到了意識的黑暗深淵中。

    黑暗無光的領域,沒有色彩,有的隻是永恒的孤寂。

    可是現在,這裏卻有了不同。

    有絲絲縷縷的炎光正伴他落下,凝為了一盞於手中端持的明燈。

    藉著它照下的微弱光亮,他看清了這裏的真貌。

    濃霧籠罩的深淵,依舊不見底部,不見盡頭。

    觸之的第一個瞬間,就仿佛有無盡的悲哀升騰而起。

    那皆是源自於“它”的惡念。

    目光移去,那道萬丈龍影正被濃重的霧氣封鎖著,卻依舊從中透出著金屬似的光澤。

    它好像離得並不遠。

    可是,那卻是他迄今為止都根本夠不到的遙遠彼岸。

    但是……

    低頭望去,有著金光匯聚而來。

    鐵索橫空,交錯縱生,時空變幻,從立體跌為一個平麵。

    遙遠的門戶就矗立霧氣的彼端。

    那正是目標所在。

    遠方,是由金索鋪展,無盡延伸的死亡鋼絲。

    它吞吐著白霧,寒光悠悠打著轉兒,透著一種絕望。

    咚咚!……咚咚!!

    少年的心髒忽然無法抑製地狂跳起來。

    因為此時的他,已踏在了這個搖晃欲墜的平衡之木上。

    強烈的暈眩感衝擊著心魂,帶來壓迫到令人窒息的恐懼。

    可旁側就是深淵,他已沒有退路。

    踏……踏……

    孤零零的他步履維艱,提燈而行,穿行萬裏白霧,橫跨死亡的鋒銳刀尖。

    龍軀貫穿著空間,長索通向著未知。

    每一時,每一刻,皆行走在死亡的邊緣。

    耳畔呼嘯的暴戾嘶叫,他也隻能盡量置之不顧。

    大霧的巨手籠罩著四周的一切,它的觸手纏結後頸,帶來著陰濕的冷意。

    ……

    近處,風延已可以看清它的真貌。

    半睡半醒、卻仍怒形於色,就猶如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少年的眼中有忐忑,有激動,有很多很多複雜難言的情緒。

    但更多的,則是深深的痛苦、還有怨恨。

    是它……就是它。

    為什麽……究竟為什麽……

    少年顫顫巍巍的手指穿過白霧,定在了龍眸之前。

    轟——

    凶眸猛睜,待龍瞳低俯之時,風延的意識便歸於了無法控製的顫動。

    虛軟的雙腿在打著擺子,可是他依然倔強的不肯停步。

    惡龍看著這個幼小孱弱的生命,龍瞳中不見任何的動蕩與情緒。

    相比它存在的漫長歲月而言,眼前這個少年的生命是何其的渺若微塵,根本不值得任何的記掛與提及。

    至於它,力量先受大創,在虛弱之時又被“另一半”強行引動,受其鉗製。此時正偃旗息鼓,於蟄伏中暗自舔舐傷痛,哪有閑心去分心多管。

    所以它沒有做出任何舉措,隻是龍眸冷酷地盯著這個正在跌撞中靠近的螻蟻。

    “來吧。”

    在不屑、譏諷、漠然的低吼中,少年輕聲呢喃,張開的五指越過了黑暗的邊界。

    “你對我,是純粹的低視。”

    “但你又何曾想過……”

    忽而凶暴的龍吼聲中,霧氣已將他連同聲音都一並吞沒,而那扇蒼白色的大門,正向他敞開著。

    ……

    時間停止了流動。

    他可以看見外界、那忽然定格的世界。

    它們,變成了一幅幅山水各異、恢宏磅礴的畫卷。齊整劃一地排成一個長長的隊列,極為有序地向著黑暗的盡頭流動著。

    似乎這片時空內,時間的概念不複存在了。

    沒有風起雲卷,沒有日升月落,而腳下的那一條江河也沒有起源和任何的流向。

    時而似在倒流,時而又似在奔騰不息。

    就如同沒有參照的命運長河,失卻了所有的確定性與真實性,將未來織成了密不透風的網。無人得窺自己究竟佇立在何處。

    這將是獨屬他的心劫。

    ……

    炎天神使手掌撤回,沒有理會青螭,身姿直接飛回了上空。

    與此同時,顥天神使則是落了下來,將風延和薑程牢牢護在了身後。

    絲絲隱含殺意的聖白光輝萬邪不侵,有其鎮守,青螭自然毫無機會。

    青螭並沒有加以阻止,似乎也知曉此舉並無作用。

    “我還道你們想要強殺本座,原來竟是在打這種算盤。”

    他緩悠悠的說道:“看來,你是想將這孩子引入天誅心劫?”

    “有趣。”

    輕抿嘴唇,青螭淡聲道:“若有天眷龍氣相助,還真有幾分可能。”

    “不過,你們真的舍得嗎。”他冷不丁地刺道。

    “……”顥天神使不見任何反應,唯有指尖的神光在一點一點變得明亮。

    它在悄無聲息地易改著顏色,金色在不斷地流逝……很快,就化為了不摻一絲雜質的純白。

    立在空中,飄在雨裏,人畜無害,甚至嬌弱的有些可憐,像是一朵生長在雨後天晴中,迎風而舞的小小野花。

    那是,已壓縮到相當恐怖程度的顥天神力。

    而當它被引動之時,盛開的花苞將會徹底取代那一輪煌煌大日。方圓千裏,皆將化為光明的煉獄。

    坦白說,自繼承九野顥天的神力與榮光之後,他還是第一次將之如此程度的釋放。而且絲毫不必擔心神力枯竭。

    取之不盡的神力,來自於盤踞鎮守的天道,古城的一草一木,皆已在它延伸的觸覺中。

    而隻要被它察覺到任何的異動,迎接青螭的都將會是它所釋出的滅世之威。

    但,那隻是萬萬之外的下下策,莫非逼不得已,他絕不會想去真正的動用。

    它的威懾,已然足夠!

    ……

    對於炎天神使的到來,武洵一直低垂的眼眸終於自雲海中拾起。

    “撐不了多久了。”他拋下一句簡短的話。

    身下,原本就虛幻的龍影變得透明、稀薄了起來。早早脫離了與天誅龍影的共振,逐步歸於消散的邊緣。

    它本來就殘剩無幾,這已經是武洵能做到的極限。

    “大武殿下。”炎天神使語氣和緩,用盡量誠懇的語氣輕聲道。“幫個忙好嗎?”

    “就像之前,我說過的那樣。”

    “天誅……天眷……”炎天神使仰望著雷雲裂隙上的星空,忽而感慨出言:“一道為當世惡種,一道則為至聖之氣。”

    “但,力量雖悖,亦屬同源。

    “雙龍之會,此為百世難遇之奇景,雖然你身負的殘碎龍氣已不可真正與之分庭抗禮,但,如今當世也唯有你,才有能力握住這一個契機。”

    『天誅天眷,雙龍涉世』

    這是此時正輕聲而訴的他,心魂中一直徘徊的一句讖言。

    它是載於‘神典’末頁的銘文中,一些零散缺失的殘段。

    這也是梵天九使這些年來一直都在搜尋天眷龍氣,並且對它如此重視的原因之一。

    “……”武洵垂首不語,明亮的眸子遊曳著落至了雲天之外。

    炎天神使沒有表現出急切或是惱怒,更沒有用任何命令式的語氣,始終客客氣氣,為這名青年保持著平等般的尊重。

    武洵抬首,眸中異光稍綻,似乎很是意外於他的態度。

    炎天神使輕聲而歎:“殿下如若不肯,我也無意勉強……”

    “不,”清亮的聲音打斷了炎天神使的低語。

    隻見武洵下巴抬起,英目漸邃:“神使大人言重了。”

    他斂目默然,口中的話語輕過寒風:“神使大人承天地之賜,亦持憫世慈心,又曾拯我於水火。”

    “此等之恩,本已再世難報,那今日武洵……又何來拒絕之由!”

    如非炎天神使的到來,他的屍骨,將會被黑雀永遠埋葬在那片大雨滂沱的密林中。

    相應的,他也永遠不會再有機會,去兌現那份剛剛許下不久的誓言。

    他雖不畏死,可他的餘生,卻已沒有資格再去辜負,“它”每一次的犧牲和付出。

    短須飄揚,毅容微移,武洵口中最後的殘句帶著一些顫音:“我……隻是在想一些事。”

    炎天神使敏銳的捕捉到了他情緒的不對。

    “如今……”青年的胸膛正輕輕起伏著,呼吸也漸漸急促,瞳光倏爾淩亂,“你們究竟為何要……要救我……”

    “是因為……”

    他沒有說下去,可未盡之意卻已無聲自了。

    對於這個幼稚的有些令人心痛的問題, 炎天神使稍作猶豫,然後給出了他的回答:“是的。”

    武洵的手掌輕輕按在了心口處,露出的卻不是炎天神使以為會有的苦笑:“果然……是它麽。”

    但雖已釋去所有的死誌,可他瞳中的光彩,已然不複昔日的奕奕春風。

    因為那釘在瞳孔中,刻印的那一抹獨屬於“他”的陰影,是幾乎永不可愈的創傷,又豈能真正散去創痕。

    在織成了眼眸中的哀鬱迷霧後,將永遠的藏在心房最痛、最不能觸及的深處。

    “卻也不單單如此。”覺察到青年怏怏不樂的情緒,炎天神使聲沉如嶽。他直視的目光凜冽含威,定在青年身上沒有移開。

    “我等雖得授九野之賜,而殿下亦承聖龍之命。”

    “雖然……”炎天神使低沉,無比肅穆鄭重地緩緩說道:“你身上的龍氣大半為強行擄掠,已不在你身,僅存的一點也堪堪隻餘些微,甚至已不足以續命……”

    “可龍運有靈,既然做出了它今生的選擇,那……你就自然而然成為了當世的唯一。”

    “唯一的天眷之龍。是你將持終生的身份,這一點,無人無物可以更易。”

    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字字皆震心透魂。

    “……”

    輕撫胸口,這一刻青年似乎靜了許久許久,又似乎隻是一霎間的心緒滾湧……

    它不隻賜予了我新的生命,也同樣編織著我命運的變折。

    雖然,這道常人難以奢求的天賜之物,乃是他無數次災厄的起因與禍首。

    可是,我從來沒有恨過、怨過。因為我根本沒有資格這樣做,反而對它……唯有虧欠。

    至少,在那一日的生死之間,他們曾互相依靠著,一同渡過幽冥的江海,闖過那地獄的前庭。

    也許這就是宿命吧,咫尺之距的死亡,日夜難斥的孤獨……讓他的心境早已盡彰滄桑。

    但隻要能感受到龍氣在胸腔中的溫軟悸動,還有它那淺而微弱的回應,心魂中的創痕,就仿佛不會再那麽的空洞和痛苦。

    再無牽掛、諸事斷念的我,今後,亦應該為他而活。

    在這茫茫無際的殘生旅途裏,這一隻始終縹緲無依的孤鴻,第一次的找到了歸屬。

    ……

    深邃的金芒在瞳中凝聚,武洵慢慢站了起來。

    金氣纏身,瞳銜龍影,隱噙的威嚴擠去了凝結其中的哀鬱,讓他的麵目更顯神秘。

    風火落至肩部,倏爾盛開,熾光大亮,為他的氣質再度摹上了一層豐蔚與華貴。

    這刹那間,昔日那名神采飛揚,萬目敬崇的那名大武殿下,仿佛又回來了。

    那些灰白龍氣的帶來的不適感無時不刻地吞心噬魂,可這皆不足讓他有任何動容。

    六年來,眼睜睜看著漆黑囚籠中的龍氣被日複一日的屠宰切割,其中將九成化為了待獻的祭品。

    剩下一成……勉強維係著他如今的殘命。

    兩隻籠中雀的悲哀命運,終在那一日的斷龍江畔一同化作了那個人的夢寐以求。

    對於他,常人難以忍受的折磨一直常伴身側。輪回了六年的噩夢,已讓他早早忘卻了痛苦為何物。

    呼———呼———

    疾風吹拂著麵頰,額前淩亂的發絲在雨幕中飄了起來。

    好奇的看著身側並現的灰白龍影,那雙深邃的龍瞳中內蘊熾光,仿佛並無異處。

    熟悉到令他恍惚了些許的龍影,和存身的天眷龍運有著如此相似的外觀,同樣遒勁滄桑的虛幻利爪,同樣傲天淩世的龍首……甚至連步調都近乎一致。

    武洵的身姿輕飄飄的落下,注視它的瞳光逐漸變得深邃淩厲。

    塵封的大門將要開啟,更加漫長的拉鋸戰即刻打響。

    通天徹地的轟鳴,是雷火的二次協奏。(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