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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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和瑪西想的有點不一樣。事情和艾德想的也有點不一樣。

    在賓夫人的老宅的門口不遠處,停著一輛銀色的小車。車子很小,但是卻一眼就能夠看出來價值不菲——那是一輛跑車,跑起來能夠變成閃電的那種跑車。瑪西的私家車相比較起來就好像是輛用來購物的大推車。

    無論是艾德還是瑪西,因為職業的要求,因為長年累月積累起來的經驗和習慣,兩人的觀察力都遠超一般人的強大。他們不需要扳動特別的開關,就能夠隨時隨地的在有所需要的情況下啟動如機器般敏銳精準的泛雷達偵查模式——不過這並不是他們會在現在特別的注意到眼前這輛銀色小跑的原因所在。他們會這麽敏銳的注意到這輛車,是因為這一整條街的這一塊兒地方除了瑪西的車外就隻有這一輛同樣停在老宅的門前,是個路過的人就能夠看見,隻要他長了眼睛。

    賓夫人的老宅在當初剛剛映入艾德眼簾的時候給予了他相當巨大的震撼,讓他停下來駐足觀望了好一會兒——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是這樣——但之後因為裏麵的主人是賓夫人,這棟房子就變成了艾德夢魘一樣的存在。他不止一次的想要一把火把這裏給燒成守望者的麥田,但是他明白自己不能夠這麽做。可雖然他明白自己不能夠這麽做,但是他還是想要這麽做。於是他不想回到這裏,不想看到這個地方。所以他才會讓瑪西陪著他一起來。

    如果沒有人在身旁依靠一下,艾德害怕自己在再次與那個有毒的老太太相見的瞬間就把自己給當狗一樣的放出去咬她——他本來是這樣擔心的,但是他發現情況和他想的有點不一樣。

    不一樣的地方的確不多,隻是那麽唯一的“一點”。可就是這唯一的一點改變了全部的一切。

    和上一次來的時候一樣,賓夫人用來待客的客廳基本上沒有什麽變化。艾德與瑪西坐在客人坐的沙發椅中,有點拘謹。艾德是因為……一些原因,而有點拘謹,可瑪西有點拘謹完全是因為艾德有點拘謹。緊張這種情緒是會傳染的,瑪西現在就有點被傳染了。她現在感覺出來了,艾德這家夥在害怕他們正在拜見的這位老太太,而他害怕的樣子和她怕她媽差不多。他們現在簡直就好像是在拜訪艾德他媽。

    不過有點微妙的是,賓夫人就坐在他們的桌對麵,可兩人現在誰也沒有看她。艾德的目光盯著那架不知道有多長多長的時間沒有被人彈奏起過的鋼琴,而瑪西的雙眼則是盯在那個女孩的身上。

    不知道應該說是是時候還是不是時候,今天老宅裏麵不是隻有賓夫人自己,除了她外還多了一個女孩。

    她看上去要比蘇珊大上那麽個兩三歲,不過絕對沒有超過二十。她穿著連帽的黑藍色衛衣,還有同色的牛仔褲。牛仔褲繃的很緊,把她腿部的曲線完美的勾勒了出來。她的頭發應該不短,但具體有多長不得而知,因為她把它們用發卡在腦袋後麵給別住了,別成了個像花一樣形狀的樣子,有那麽一點英姿颯爽之意。

    她最裏麵嚼著泡泡糖,小巧而上翹的鼻子哼哼著一首艾德沒有聽過的曲子。她在客廳中的三人肉眼可見的範圍內如入無人之境的來回活動著,好像自己是什麽從塵土中誕生的精靈一般。

    她在打掃衛生。不算是大掃除,可是她打掃的很仔細,很賣力,很暴力,很不遺餘力。她像是那種把髒衣服攢了一堆之後才會專門花上一天的時間狠狠洗上一頓的那種女生,不能說是懶,隻能說很有個性。

    本來艾德也是在和瑪西一樣的盯著這個女生看,但是被她用看漂浮在可樂罐裏麵的大拇指一樣的目光瞥了一眼。她沒有表現出明顯的討厭或者喜歡,而是一種源自於心底的無所謂——在對象是艾德的情況下,無論怎麽樣都無所謂。這是最頂級的漠視和不在意。

    艾德猜出了女孩的身份。然後不知道為什麽,他一下子明悟了,同時也對女孩失去了興趣。他對於賓夫人和她身邊有關的一切都是能敬而遠之就敬而遠之——越遠越好。

    瑪西倒是沒有艾德的顧慮。她似乎是對於這個女孩很感興趣,盯著她看個不停。艾德沒有管她,也沒有再去注意那個沒有禮貌的少女。他將手中的茶杯放回到桌子上,抬頭看向賓夫人。而賓夫人則是目光低垂,沒有看他。

    “你的意思,”她慢慢的開口,“我已經清楚了。”

    “答案呢。”

    “不需要問了吧。你都把警探帶到我家裏來了,我不可能當著警探的麵說謊。”

    “那可不一定。你不是第一次和這位警探見麵了。”

    “我之前也沒有說過謊話……我隻是沒有把真話說全而已。”

    艾德露出了一絲微笑,雙手交疊著放在桌麵上,手指一下一下的敲動著手臂。賓夫人抬起頭,用一絲好奇的目光看著艾德。

    “我能問問,你是怎麽發現是我的?”

    賓夫人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瑪西也把頭給轉了過來,同樣看向了艾德。她在進門之後基本上沒有怎麽說過話,在簡單的和賓夫人聊了幾句、做了自我介紹之後就一直閉著嘴,讓艾德帶著球往前跑。她可不是一個傻子,相反她的頭腦和反應速度甚至在某些方麵來說比艾德還要快。她從下車之後、從艾德告訴她他的目的地就是這個曾經給警方提供過關鍵情報的賓老夫人家之後,她就已經明白了。

    賓老夫人就是艾德所說的那個幕後黑手——可問題是,艾德是怎麽知道這件事情的呢?

    “猜的。”艾德說。語氣自然,毫不猶豫。

    “……猜的?”賓老夫人斜著眼睛看著艾德,嘴角帶著微笑——那溫和的、如同壁爐奶奶一般帶著些許頑皮的笑容差一點讓艾德被自己的口水嗆住——她很明顯不滿意艾德給她的回答,想要他說的更加詳細一點。而旁邊的瑪西在這一刻和她站在同一邊的戰線上。

    艾德無奈的看了看這兩人,擺了一下手。“我就是猜的。”他說,“但當然不是胡亂猜的——就像我曾經對一位好夥計所說過的那樣,偵探有著他們自己的一套遊戲,天天的在腦袋裏麵來來回回玩個不停。我隻是稍微修改了一下其中的規則,增加了幾個變量。”

    “你說的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艾德說,“我就胡亂說說——實際上這很容易就能夠猜到。給我寄去匿名委托的這個人,無論他是誰,他都必須要滿足兩個至關重要的條件,一個是在事情發生之後第一時間發覺到,一個是他必須要有我的聯係方式。而排除掉蘇珊、醫生、以及A.R.X的那些人,唯一一個滿足這兩個條件的就隻剩下了一個人——那就是你,賓夫人。”

    艾德說的很慢,言簡意賅,盡量用最短的話語將事情給講明白。因為其實他很不喜歡與他麵前的這老家夥講話。

    “……畢竟是個偵探,哈。”賓夫人笑著搖了搖頭。

    艾德看賓夫人的目光有點奇怪,因為賓夫人今天給他的感覺有點奇怪——這絕對不是他之前所認識的那個性格古怪牙齒尖銳的刁老婆子。他意識到因為某種原因這老家夥今天心情不錯,而且還很有節製。然後他意識到了這個原因是什麽,

    瞥了一眼那依然還在默默幹活、一言不發、氣場冷淡的衛衣少女,艾德舔了一下嘴唇。

    “她的名字叫什麽?”他問道。

    “誰?”賓夫人問。即便沒有指名道姓,她也發覺到了艾德是在和她說話。

    “她,”艾德指了指少女的方向,“你的這個小雇工。”

    “阿黛爾。”賓夫人說。

    “她多少歲了?”瑪西突然在此時出聲問道。

    “……十八歲。”賓夫人看向瑪西,謹慎的說道。她以為這個警探是在思考和童工有關的問題。而令她放鬆的是,瑪西在聽後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麽。

    “那個……”在稍微踟躕了一下後,她又小心翼翼的出聲,“案子現在結束了嗎?小蘇珊她找到了嗎?”

    “……”

    “如果不方便說的話不用告訴我也可以。”看到艾德與瑪西在聽到她的問題後相互對視的樣子,人老成精的賓夫人立刻伸出雙手慌亂的擺了擺,“我隻是隨便問問,沒有想要插手警察的工作。我隻是……想要知道小蘇珊她現在還好嗎。帶她走的那個女人,我總感覺她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她給我的感覺很不好。”

    “她的確不是什麽好人。”瑪西在旁邊哼哼了一聲。

    “別擔心,”看到賓夫人驟然變化的臉色,艾德目不轉睛的拍了瑪西的大腿一下,示意她不要亂說話,“案子已經結束了。她還活著,現在很安全。她……去了地麵都市巴哈爾,她的姨媽在那裏。”

    賓夫人露出了大鬆一口氣的神情。她笑著,整個身體似乎都放鬆了下來。

    “是嗎,那就好……那就好。”

    “……”

    艾德歪著頭看著眼前這個酸甜苦辣鹹酥六種味道各塞進他的嘴裏請他品嚐了一遍的老太太,半睜著眼睛,眼皮眨動了一下,然後忽然眉頭微微的皺了起來。

    “賓夫人,”他說,“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當然,什麽問題都可以。”

    “你為什麽會想到找我來調查呢?你不喜歡你的對門鄰居,你應該沒有理由去管他們的閑事才對。”

    “……”

    “不好意思,如果這個問題您不想回答的話……”

    “沒什麽不想回答的。”老夫人擺手,打斷了艾德。她的微笑中隻有三分是真貨,剩下的都是一些別的什麽東西,別的什麽需要深深思考的東西,“我應該跟你說過,我做的最多的事情是什麽吧。”

    “說過,”艾德點頭,“趴在窗戶上向外看。因為您隻有這件事情可做。”

    “你知道我已經這麽做了多長時間了嗎?”

    “……”

    “八年了。”老夫人笑著歎了口氣,“從我的父親、丈夫、和兒子都死在那該死的戰場之後,我有一段時間喪失了生活的意義。我整日的待在家裏,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不知道該怎麽活著……然後,我有一天,坐在窗戶的邊上,看到了那個孩子。”

    艾德閉著嘴唇,與瑪西相互看了一眼。他們誰也沒有出聲,聽著賓夫人把話說下去。

    “我一直沒有與他們說過話,現在想來應該是個錯誤。我應該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但我都沒有做。”老夫人低下頭,聲音變低了一些,“我看著那兩個傻瓜染上毒癮,看著他們把自己變成連他們自己都不認識的怪物……我看著那個丫頭一年一年的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看著她不止一次的哭泣,看著她從吵鬧變的沉默,看著她變的再也不會對自己的父母抱怨一句,看著她丟棄掉全部的希望,變成某種比她父母還要扭曲的東西。”

    “……”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我知道肯定是有什麽事情發生了,有什麽非常不好的事情。我覺得我應該做點什麽,應該幫點什麽忙,但是我什麽忙都幫不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找什麽人過來幫忙……於是我想到了你。”

    “那張名片。”艾德說。

    “那張名片。”老夫人點頭,“你和我說,你的工作就是幫助別人。於是我就將委托信和錢寄到了你名片上的地址。我現在真高興我當初那麽做了,你確實幫上了忙。”

    “這麽說,”瑪西在此時插話,“你之所以會找艾德,是因為你想要幫助那個女孩?”

    “我們都有苦難的時光。”老夫人衝著瑪西笑著說道,“但是這不能夠成為我們屈服的理由,否則的話,我們就會成為那黑暗與憎恨的一部分,就會成為我們曾經所奮鬥所對抗的東西。我不想認輸,所以我還挺著我的腰杆,無論這個世界對我做過什麽,我所堅持所堅信的東西都不會改變。”

    “……”

    “我很抱歉,”賓夫人又突然出聲,這一次她的眉頭皺了起來,“但是你們今天過來,就是為了搞清楚委托人的身份到底是不是我嗎?我記得匿名委托不是什麽違法的事情才對……難道是委托金不夠嗎?需要另外加錢?”

    “不不不不,”艾德連忙擺手,“不是那個意思——委托金足夠了,足夠了,不需要再加錢了。我們今天就隻是過來看看而已,這馬上就走了。”

    “這就走了嗎?”

    “對了對了,我們另外還有別的事情,就先不在您這裏叨擾了。祝您今天愉快。”

    被艾德偷偷連拍了兩下的瑪西也反映了過來,起身附和著艾德,對著賓夫人禮貌的道別,然後兩人快步的向著前門走去。後麵的賓夫人雖然還想要說些什麽,但因為一點機會也沒有,所以最後也就閉上了嘴。

    衛衣少女——阿黛爾,在艾德與瑪西離開之後,從屋內的窗戶向外看了看。她看著兩人穿過庭院,走出了大門,消失在了拐角處。她的嘴角不屑的撇了撇。

    “……條.子。”

    ……

    坐回到車裏,艾德與瑪西陷入進了長久的沉默之中。

    “真是諷刺。”艾德說。他看上去不能說心情好也不能說心情不好。他隻是像在思考什麽非常有趣又非常糟心的事情。

    “諷刺。”

    “老人沒有被擊倒,孩子卻先屈服。”

    “她是弱者。”瑪西低著頭說。

    “那為什麽她是弱者呢?”艾德斜眼瞥向瑪西,“因為她認輸了。”

    “……”

    “失敗者找借口,成功者找方法,輸了的人總有一大堆在他們看來無懈可擊的理由——而我一個都不想聽。”艾德鼻子哼出一口氣,從懷裏麵掏出小雪茄,叼在嘴裏點燃,狠狠的吸了一口。

    瑪西沉默,半睜著眼盯著方向盤。然後她突然轉頭,伸手將煙從艾德的嘴裏抽了出來,用自己的牙齒咬住,更加用力的吸了一口。

    “……”

    “什麽也別說。”她煩躁的對著艾德豎起食指,目光陰沉的盯著前方車窗外的路麵,“什麽——也別說。”(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