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黑夜,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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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黎明到來前最深沉的黑暗裏,艾德一隻手搭著方向盤,表麵看上去如同一尊展覽館中沒有生命的換了個思考姿勢的思考者雕像,但實際上內心中卻遠不如他表麵所看上去的那般平靜。在那如同死水一般的、沒有一絲波瀾的湖麵之下,是連接著大海深淵的洶湧暗流。
這裏是什麽地方呢?嗯,對了,是一個麵前有著唐弗裏麾下的一座還算可以的產業會所的門外。這個地方和他有什麽關係嗎?本來應該是一點關係都不會有的,本來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專門跑到這裏來施舍著看上它一眼,更不用說還是這個時候了。那麽現在又是為什麽,為什麽他最終還是來了呢,而且還是在現在這個不正常的、該死的時間,像個正準備做什麽壞事的賊一樣的來了呢?
啊,對了,是因為那件事情——因為他的確就是正準備做什麽壞事,正準備像個賊一樣的做個什麽正常來說絕對會把自己給再一次送進冷庫裏麵的壞事。他正打算偷偷的闖進去,闖進裏麵偷一件東西。如果實在不行的話,用搶的也可以。
老杜洛克就在這裏麵。盡管不知道具體是什麽地方,但是現在艾德已經確定了,花費了很短很短的時間確定了,那個大胡子警探就在這裏麵,在這座擺在大街上的犯罪堡壘中某個不為人知的陰影角落裏。他現在來到這,為的就是要去找他,要在去到那裏麵把他給救出來。
但是為什麽,為什麽那個該死的老警探會在出現在這裏呢?讓艾德想一想——沒錯,想起來了,因為他還有自己,他們被打敗了,被一個比他們兩個輩分都要大、甚至比老警探的歲數還要起碼大上十年往上的更老的一個老家夥給像狗一樣的狠狠踢了幾腳,踢的他們嗷嗷直叫,踢的他們頭破血流,踢的他們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自己因為特殊的關係幸運的逃脫,而老杜洛克——他這位可憐的同伴相對來說可就沒有那麽幸運了。
整件事情這麽看上去似乎沒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他們遭遇了無法戰勝的對手,他們被打敗了,然後事情就這樣了。很自然,很正常,很符合宇宙的正常規則。但是真的是這樣嗎……不對,有些不對,有什麽地方錯了,有什麽事情從一開始就錯了,隻不過是他沒有看到罷了。
但是為什麽他會沒有看到呢?
卡爾——那個老怪物,唐弗裏家族所豢養的魔鬼,這輩子所最擅長的事情除了殺人就是在殺完人之後穿著禮服一身鮮血的對著他們的屍體微笑行禮、道別晚安。他是個不能夠用人類以前地球文明時期的世界常識可以理解和推測的家夥,而身為幽冥之子的阿黛爾更是如此。他們是人類的生命意誌與時代相結合後所誕生的必然而扭曲的產物,並且天知道宇宙中到底有著多少個、多少種的他們。人們不需要他們,但又需要他們,他們的出現本身代表的除了對人類自身的嘲笑之外,還有著笑不出來的警示與沉默。
你照鏡子,你看到了自己的醜陋。然後你需要怎麽做呢——你需要接受它,然後繼續前進。
當然艾德打不過他們,當然他們可以用他們的雙手像撕碎一張紙一樣的將艾德給撕成碎片,但是這並不能成為艾德失敗的理由,從來都不可以。如果每一次的失敗他都給自己尋找一個類似的、差不多的借口,找一個完美的、讓他聽起來一點責任都不存在的理由,那麽他早就已經死在了當年,死在了星空,死了來來回回不知道多少多少次過了。
不止一次的,艾德與那些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從各種各樣的方麵比自己各種各樣的強大的敵人戰鬥並取得勝利過,而單純的一句“他比我強,我贏不了”,給不了他任何幫助。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艾德不想死,他想要活下去——所以首先,他就不能夠給自己任何輸的借口,任何逃避的退路。他的麵前從來都沒有過第二個選項。
所以這就是問題的所在,問題並不是出現在那些怪物的身上。艾德見識過怪物,其中一些的可怕甚至還要遠遠的超過卡爾和阿黛爾。當年讓他九死一生的那隻幽冥之子,如果不是身邊突然出現了一隻她的同類,他甚至都不會專門的回想起她來。
和那家夥一樣的被“人工製造”出來的怪物不同,和她們那些被用特殊的方法以鮮血的代價強製性突破人體極限的特殊個體們不同,在星紀元的太陽係,在如今人類文明所覆蓋範圍的極限,在奧爾特星雲的九大政權之內和之外,早就有那麽一些天賦資質異於常人的家夥們完全隻是憑借著自己本身的鍛煉與契機便以不同的方式踏出了那超越人類的一步,到達了幽冥之子們哪怕經曆了無比巨大的痛苦也隻有千分之三幾率能夠踏入的領域。
宇宙中到處都有著這些人的身影。特別聰明的人、特別強壯的人、特別堅韌的人、特別擅長某一領域遊戲的人——他們在各自的世界中,每一個人都是“幽冥之子”一樣的存在,並且憑借的完全都是自己天生的資質。這讓他們變成了人上人,支撐起了人類文明的進步和發展。
而在艾德所處的領域,在星際的戰場所能夠遇到的他們那一類人的身影,就廣義來講基本各個都擁有著能夠將他撕成碎片的實力,每一個的恐怖程度都在幽冥之子之上。
幽冥之子隻是武器,沒有人會恐懼武器。人們恐懼的是在武器的背後——那扣動著扳機的手指。
在過去被死亡與鮮血所浸染的十五年星際雇傭兵生活中,艾德曾經和這一類的人若幹次若幹次的打過交道,有時是作為朋友,有時是作為敵人。二者都讓艾德受益匪淺,尤其是後一種情況更是。當然,前提是在他活下來之後。那些在過程中就已經死掉了的他可憐而又可笑的同伴們,他們什麽收獲也沒有,什麽收獲都談不上。
值得慶幸的是他們這些人的數量在艾德遇到過的所有人中的占比遠遠低於千分之三。如果每一千個人中就有三個人是那已經踏出了超越人類一步的家夥,現在的艾德早就已經被磨的骨肉都已經變成粉末了。可好笑的是,雖然和那些人所打交道的經曆讓艾德感覺很糟糕,但是在多年多年之後的現在,他們確實最常被艾德所回憶起的、對他影響最大的一批存在。他懷念與他們相處的日子,也懷念與他們廝殺的時光。
與他們相比較起來,無論是卡爾,還是阿黛爾——他們也隻不過是勉強能夠躋身到其中罷了。所以他們不是問題,問題不是出現在他們的身上,而是出在艾德的身上,問題不是他們怎麽了,而是艾德怎麽了。
敵人的強大,所襯托出來的是你的弱小。對艾德來講,不是敵人變強了,而是他自己變弱了。
最近的一天一夜發生了很多事,很多很多事。白天發生了很多,晚上發生了更多。而到了現在,到了這個安靜的黎明,艾德終於停了下來,停下來坐在這一天中最深最深的黑暗裏,好好的審視了一下自己的內心,審視了一下自己到底是怎麽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他慢慢的不再如從前了。他變得溫順了,變得大意了,變得遲鈍了,變得文明了。也許是因為他離開了那罪惡的星空,來到了這座城市,來到了他以前曾經遠遠觀望過的、但是卻從來沒有深入了解、一點也不熟悉的另一片黑暗森林之中,也許是因為他幼稚又可笑的、不止一次的在自己的耳邊切切的低語,告訴他戰爭已經結束了,戰場已經崩壞了,他的過去已經不再了,他可以換一種不一樣的生活方式、用不一樣的麵目和姿態去開啟新的生活了。
結果到了現在什麽都沒有改變。曾經的他是一匹行走在黑暗中的野狼,馳騁於無垠的荒野,用自己的尖牙和利爪追殺獵物,將它們開膛破肚、茹毛飲血。他以為他可以不必再那樣了,以為自己可以把想要丟棄的都給丟棄掉,一切都從頭開始。他閉上了自己的嘴,舔幹淨了牙齒上的血跡,收斂了自己的爪子,嚐試著搖起硬邦邦的尾巴,偽裝自己、欺騙自己可以融入進那美好的、氣泡一般的文明之中。
然後現在他發現他錯了,錯的離譜,錯的可笑。他忘記了他們這一類人奉為生命的、讓他能夠曆經無數凶險浴血活到現在的信條,鬆懈了他的警惕,自己塞住了自己的耳朵。他根本就不應該懷抱什麽連幻影都不存在的希望。他為自己的愚蠢所付出了代價,遺忘了自己到底是誰。
所以現在,再一次的,重新開始,他與這座城市——是時候讓野狼回來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