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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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真的,要我大半夜和我爺上山,還是在我做了那樣的噩夢之後,我實在有些抗拒。
我爺根本不給我考慮的餘地,自顧進屋收拾。我起身穿好衣服,下床的瞬間,腦袋忽然一陣眩暈,差點站不住腳。我爺默默看在眼裏,拉了我的手,悶聲道:“走。”
白天下過雨,山路泥濘難行。爬了沒一會兒,我就累了——又累又困。
困意是種很可怕的東西,尤其對一個十歲的孩子而言,簡直是致命的誘惑。
我爺見我嗬欠連連,輕輕拍了拍我的臉:“娃兒,千萬別睡。睡著就回不來了。”
聽得出來,他雖然強作鎮定,但聲音還是有些發顫。
我想著之前的噩夢,總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強打精神,問我爺去廟裏做什麽。
“去找石王八藏的東西。那狗日的,要害的不是別人。”我爺滿臉憤怒,“是你。”
見我麵露驚愕,我爺告訴我,白天他托朋友問石王八最近的動向。有人告訴他,石王八這些天一直私下跟一個年輕女子有來往。年輕女子給了他一大筆錢,還把我的生辰八字和身上的某樣東西給了他,說什麽“時間到了”,讓他趕緊做事。
我爺一合計,覺得自己先前被石王八涮了,池裏的山龜應該隻是個幌子,那座廟才是問題所在。石王八本意並不在二嘎子身上,沒有二嘎子的慫恿,我早晚也會去廟裏。二嘎子誤打誤撞,壞了他的計劃,石王八將計就計,逼迫死了的二嘎子引我上山。
“可是爺,我總覺得昨晚河邊那人不是二嘎子——”
“娃兒。”我爺猶豫了幾秒,這才幽幽地道,“二嘎子早就死了。昨晚是他頭七。”
我頓時渾身冰涼:如果二嘎子七天前就死了,那那天拉我上山的,豈非是鬼?
見我麵色慘白,我爺把我輕輕摟進懷裏,歎息道:“二嘎子失蹤好幾天了,你李嬸家不想張揚,所以這事兒沒幾個人知道。爺白天找人問過了,那娃兒,前些天就躺在河底下,之後才浮上來。發現那娃兒的時候,他手裏還拽著銅板兒,河底也掉了許多。爺估計,那娃兒是著了石王八的心作怪了,活活被銅板兒壓死在水裏。”
“可是爺,他幹啥對付我啊?”我委屈得眼淚直掉。
我爺撫著我的腦門道:“爺現在告訴你你也未必明白。聽爺的話,千萬別睡。等這事兒過去了,爺會把知道的全告訴你。”說完從籮筐裏拿了一串糖葫蘆塞給我。
我立馬破涕為笑,接過糖葫蘆撕開就吃。兩人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終於到了山頂。我爺提著風燈,當先往那道緊鎖的朱紅廟門靠近。我不敢麵對那道門,縮在他身後。
“幫爺提著。”我爺把風燈遞給我,又拿出了那把怪模怪樣的尺子。
“丁蘭少失母,刻木當嚴親……”我爺重複著白天在池邊念的口訣,用那把怪尺,從廟門慢慢往左側的白牆丈量。“日出陰山一點陰,師父叫我去藏身,三魂藏在青雲內,七魄藏在九宵雲……”他越念越快,表情也越來越凝重,終於在離廟門一尺左右的地方收住腳,喊我循著他尺子滑動的軌跡,用紅磚末劃了道彎彎曲曲的輪廓。
我後退兩步,發現那居然是個小小的人的模樣,暗暗心驚。我爺也沒停下,依樣畫葫蘆,又往廟門右側幾乎等長的位置移動,仍舊讓我用紅磚末,勾了人形圖案出來。
“咋會這樣?”我爺皺眉沉吟,從籮筐裏取了把鑿子,又拿了隻羊角錘,順著我劃出來的人形圖案,自顧叮叮咚咚地敲起來。
“爺,你要拆廟?”我突然有點擔心。
我爺苦笑道:“爺要拆了這廟,人不得拆了爺這把老骨頭?你退開些。”
他又快又穩地把一片人形泥麵給起了出來。借著手裏的風燈,我看到那牆窟窿裏,赫然坐著一個麵色死白的小人兒。小人兒身上穿著花衣裳,兩頰留著淡淡的腮紅,頭發亂得跟雞窩似的,一對死魚眼直勾勾地瞪著我。
有一瞬間,我忽然覺得那小人兒的模樣有些麵熟。再一想,冷汗登時就下來了。
那分明就是我!
我爺臉色不比我好看多少,默默地將另外一邊的泥麵鑿出。裏頭果然也有個一般大小的小人頭,眉宇之間,竟和死去的二嘎子有些相像。
“爺,這是啥?”我聲音都有些哆嗦。
“紙人兒。”我爺麵露狐疑,自言自語道,“咋的二嘎子那娃兒也在這兒?狗日的石王八,你到底要幹啥?”他把那倆紙人兒拿出來,本想就地焚燒,像是突然想到什麽,裹起來扔進籮筐,從一根削尖了的木棍上起出一小段銅絲,就去搗鼓廟門上的獸環。
“爺……咱,咱是要進去?”我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在抗拒。
“別怕。”我爺邊搗鼓邊安慰我,“石王八把你倆賣給廟裏的神通了,爺得進去跟它談談。”正說著話,我耳邊聽得“啪嗒”一聲,我爺用力一扯,那獸環就開了。
“咿呀”聲響,我爺拎了風燈,當先推門進去。我見外頭同樣漆黑,沒法子,硬著頭皮跟在他身後。廟堂很深,裏頭蛛網遍結,還透著股黴味。風燈隻能照亮我倆周圍一小片地兒。我爺沒做停留,徑直衝神龕走去,舉起風燈,照了照麵前三米多高的一尊神像。
我認不得廟裏的神仙,隻是覺得,眼前這尊神像的樣貌有些古怪,具體哪兒古怪卻又說不上來。我爺死死盯著神像的臉,渾身都在顫抖,也不知道是害怕還是生氣。
“走。”他拉著我,轉身就往廟門外走,“這兒不能呆了。這幫畜生,欺人太甚!”
我迷迷愣愣被我爺一路拉到了山下,本以為就此打道回府,剛要鬆口氣,我爺卻忽然調了個方向,不往家走,反而衝賣糖葫蘆的楊阿婆家走去。
“爺今晚這是咋的了?轉性了?”我美滋滋地想,“糖葫蘆雖好,我可再吃不下了。”
“娃兒。”我爺忽然道,“等會兒不管爺做什麽,你就當沒看見,聽著沒?”
我預感不妙,愣愣地點了點頭。
我倆到了楊阿婆家門口。我爺上前“砰砰砰”就是一頓猛拍,直拍得門板塵土飛揚。裏頭傳來一陣咳嗽聲,燭火亮起,就聽楊阿婆埋怨道:“誰啊?這大半夜的……”
開門見是我爺,楊阿婆似乎有些意外,倚著門把問他深更半夜的這是要幹啥。我爺也不開腔,冷臉推開她,徑直往房間裏走。楊阿婆見我跟在身後,眼神明顯有些慌亂,“哎唷”一聲追進屋去,把我爺拽了出來。
我爺懷裏捧了堆花花綠綠的紙人兒,用力扔在地上。
“說,咋回事?”他目光森冷得可怕。
楊阿婆囁嚅半天,迎著我爺的目光,作笑道:“八門不互通,規矩是你們定的,我老婆子可不敢壞。老哥哥,我做我的老本行,也沒礙著您發財。您這算演的哪一出啊?”
“你不承認?”我爺勃然大怒,從籮筐裏拿出那兩個紙人兒,扔在她臉上,“全鎮就隻你楊三妹一人會紮紙人兒。誰不知道你和那老王八的交情!我平日哪兒得罪你們了,你們要做這等傷天害理的事兒?有什麽事衝我老江頭來,別對付我孫兒!”
“老哥哥這是說的哪門子話?”楊阿婆笑著給他看茶,“都是門裏的親戚,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您就是借我十副豹子膽,老婆子也沒那心思啊。喲,我想著了,月前石王八說要替人走孝,從我這兒拿了兩副。可這……當初可沒這副模樣啊?”
我爺眉頭一皺,撿起地上的紙人兒看了看,見那些紙人兒果然跟他帶來的不太一樣。那些紙人兒空有一副身子,沒有五官,頭發也是用畫筆描上去的,不是真頭發。
我爺將信將疑,指著我對她道:“成娃兒是你從小看到大的,我相信你不會害他。那狗日的石王八,在廟裏安位藏身,把我孫兒連同李嬸家二嘎子的魂兒勾去了。二嘎子那娃兒命薄,先去了。這紙紮的門道,你門兒比我清,你幫我看看,成娃兒這是咋個了?”
楊阿婆拉了我,到燭火下細瞧,嘖嘖兩聲,衝我爺不住地搖頭:“老哥哥,不是做妹妹的說你,成娃兒這三魂都走了六魄了,你現在才想著給他找回來。唉,難呐!”
我爺慌起來,忙問她還有沒有救。楊阿婆沉吟半晌,從地上撿起兩副紙人兒遞給他,歎息道:“原本規矩定下來,我決計是不能幫的。隻是這娃兒命苦,老婆子心疼,沒法坐視不管。我這兒有個險招,至於能不能成,就看成娃兒的造化了。”
她讓我爺附耳過去,在他耳邊嘀咕了些什麽。
我爺聽完臉色一變,猛地拍桌站起:“不行!你這是讓他去死!”
楊阿婆歎道:“法子給你了,去不去你自己定奪。老哥哥,聽我一句勸,娃兒……時間不多了。”
我爺悲憤地看著我,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抓起紙人兒,拉著我往門外走。走了兩步,他猛地回頭,衝楊阿婆惡狠狠地道:“成娃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回來扒了你的皮!”
不等楊阿婆開口,我爺帶著我,又一頭紮進夜色裏,往鎮外的荒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