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神秘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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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市區到看守所,是有公交車的。半小時一次,25路。
鄧一川不想坐公交,也不習慣坐公交。
在他的記憶中,擠公交還是他在文聯工作那時候的事,那時他一窮二白,啥也沒有,連個陪著說話的人都沒有。就一典型的文學青年,傻傻的,窮,且落魄。
直到那個機會出現,被陳原發現,調進市政府當了秘書,他的人生才發生了重大轉折。
一切如夢。
站在新鋪了瀝青的路邊,鄧一川感慨萬千,思緒久長地平息不下來。
西邊起了雲,雲隨風動,感覺要變天了。鄧一川抬頭看看西邊,知道自己該離開了。
鄧一川想步行一會。
太陽太毒,走了不多時,鄧一川頭上就冒汗了,體力有些不支。
看守所這六個月,他的夥食標準大不如前,瘦了差不多十斤呢。原先已經隆起的將軍肚,早已沒了影。皮帶勒在胯上,都有些生疼。
當秘書時去健身房減不掉的肥,這下全給減了。
大約走了一公裏多,停下腳步擦汗的空,一輛黑色小轎車緩緩駛來,奇怪地停在了他身邊。
鄧一川扭過頭,朝車子巴望了一眼。
車牌號是省城海州的,a字號開頭,小號,一看號碼,鄧一川心裏咯噔一聲。
掛這個牌子的車會走在這路上?鄧一川覺得不可思議。隻瞟了一眼,就將目光移。好奇或多事,早已不屬於他。
“是鄧秘書嗎?”車子裏突然問出一聲。
鄧一川錯愕地掉轉身子,就見前麵擋風玻璃緩緩搖下,露出司機楞角分明的臉來。
鄧一川不認識司機。車窗玻璃太暗,也無法看清裏麵還坐著什麽人。
“上車吧。”司機表情友好地衝他道。
鄧一川決然不敢想,會有人在今天來接他。政府這邊他想也甭想,多少人巴望著他就此倒黴一個跟鬥摔倒再也爬不起來呢,兩個發小打他被帶走到現在,就沒閃過影。至於家人,鄧一川更是不敢抱希望。再說了,家人也不知道他今天會出來。
會是誰呢?鄧一川邊納悶邊伸直了目光往裏看。這時他看清了副駕上坐著的年輕女人,一張美麗而嬌豔的臉。
是沈丹。鄧一川曾經的同事,在吉東也算個風雲人物。有背景不說,關鍵是有才華有個性,更有美貌。
沈丹看見鄧一川,表情很淡定,不像平時驚驚乍乍的樣子。鄧一川馬上警惕起來,沈丹的表現太反常了。
鄧一川跟沈丹算是熟得不能再熟,忽略了性別界限那種。依沈丹的性格,這陣應該跳下來擁抱他,或者狠狠給他兩拳。可沈丹沒有,鄧一川腳步遲疑著,不肯上車。
見他磨蹭,沈丹衝他擠了下眼,臉上顯出很急的樣子。鄧一川這才明白,車子裏肯定坐著重量級的人物。
鄧一川走過去,打開車門。
猛地,他怔住了。
後排上竟然坐著他!
這是一張曾經非常熟悉的臉,更是一張令他敬畏的麵孔。可此刻,這張臉不僅肅穆,而且嚴肅得怕人。
“首……”鄧一川嘴唇動了幾動,楞上沒敢把後麵的“長”字叫出來。
後排座上的人麵色依然冷酷,就跟不認識鄧一川似的。
鄧一川略微一想,上了車。
車子很快發動,繼續平穩地往前開。
如果換以前,這樣的機會對鄧一川來說,簡直就是奢侈。他跟後排座上的首長認識也有幾年了,但單獨在車裏的機會隻有一次。而且短暫到隻坐了五分鍾,聽了首長幾句叮囑。此後,他跟首長之間,就又沒了交際。
能跟這樣級別的首長單獨在一起,絕非一件容易事。不隻是他,怕是吉東每一位官員,包括陳原、田中和他們,這樣的機會也不是很多。
鄧一川心裏一陣狂跳,身上開始冒汗。一種從未有過的緊張或是奇妙感襲擊著他,讓他坐也不是,屁股抬起來也不是。目光不敢往那人臉上看,也不敢往沈丹臉上看。
沈丹同樣反常。剛才的沈丹並不是跟他裝淡定,而是同樣被車裏的人嚇住了。
不嚇才怪。
鄧一川腦子迅速轉動,猜測此人來見他的目的。同時也明白過來,有關方麵突然結束對他的調查,放他出去,肯定跟車裏坐著的人有關。
剛被帶進去時,他曾抱過希望,認為怎麽著首長也得打聲招呼。或者有首長在,賀複京他們根本不敢將他怎樣。後來他慢慢失望,甚至有些絕望。為此還在裏麵非常厭惡地憎恨過自己,當初為啥要幫他呢,那次危機如果不是他,此人能度過去?
現在看來,他的想法還是太狹隘。首長能在今天來,就已說明一切。
煎熬了好長一會,終於聽到那人說:“裏麵受委屈了。”
這話一出,鄧一川繃著的心一下鬆下來,身體也不那麽僵了。
他坐正身子,側過臉,保持著必要的謙卑與尊重,跟對方說:“沒,首長,配合組織調查,應該的。”
那人聽了,就又不說話。鄧一川將目光收回來,看住窗外。緊張來得快也走得快,這麽一會工夫,他突然就淡定了。
這都是裏麵一年多的功勞。裏麵一年多,讓他深刻地領會到權力到底是什麽,人究竟該怎樣麵對權力。說白了,權力就是讓人敬畏的一種東西,你越是怕它,它越是強淩於你。權力更有不確定性,貌似你抓牢了,瞬間它又會失去。更可怕的,這種東西還會反過來作用到權力持有者身上。
比如陳原,此刻他就被另一種權力所折磨。
權力麵前,每個人都不是永遠的勝者。人隻有將權力看透,才能在權力麵前變得從容。
鄧一川收起臉上的不安,他相信對方絕不是特意來接他的,他沒那個榮耀。對方出現在這條路上,一定跟陳原案有關,莫非陳原案真的有轉機?
他的心又狂動起來。
鄧一川雖不敢保證陳原清清白白,但在他心裏,陳原真的是一盞燈。吉東官員群體中,要說哪個比陳原清廉,他不信。可這樣的一個官員倒下,不隻是令他震驚,更令他憤怒。
這分明是一場陰謀,有人借反腐之手鏟除異己。可這話他不能跟別人講,更不能跟調查過他的副組長賀複京講。他在心裏不止一次企盼,座位上的人,能挺身而出,為陳原鳴不平。能力挽狂瀾,將塗在陳原身上的那層黑,一一清洗掉。
可他也同時知道,這很難。某種程度上,幾乎不可能。
官場永遠不是你想的那樣,清就是清,白就是白。官場是無色的,是諸多色彩的混合。官場上比拚的,也永遠不是你的清白,不是你的能幹。一個人的中槍和倒下,遠不是他一個人的事,而是他後麵那個龐大的群體,那根支柱。
如果鄧一川判斷的沒錯,此時身邊的首長,應該算得上陳原最有力的靠山,至少是靠山中的一座。
做秘書的時候,他就陳原的過去做過一些了解或研究,表麵看,陳原不屬於哪一派哪一係,跟省裏各方似乎都有聯係,但又聯係得都不緊密。但陳原的擢升,絕對是此人一手操作的。鄧一川目前還不敢明確斷定,此人提攜陳原的真實目的在哪,但他相信,座位上的這人,對陳原是信任的,也是極為欣賞的。
陳原中槍倒下,要論誰最難過,怕還是後座上的首長。
可長達一年之久,他為什麽冷眼旁觀,從不出一招一式呢?
這是一團謎,解開還需要一段時日。鄧一川此刻關心的,陳原到底能不能出來,或者說,此人這個時候來吉東,是不是向有關方麵施壓?
以此人能力,就算他發句話,關在裏麵的陳原照樣可以跟他一樣,若無其事從裏麵走出來。
但他會這樣嗎?
鄧一川不由地又將目光投到他臉上。這張臉依然跟他多年前看到的一樣,沒有任何表情,甚至沒有悲喜,深刻得讓人心裏發抖。
幾年前出那檔事時,鄧一川就因這臉而迷惑過,什麽力量才能打造出這樣一張臉啊?官場上的臉譜在鄧一川看來,幾乎大同小異,一半是冷,一半是裝,但這張臉除了這兩樣外,還多出一樣更可怕的東西,那就是沉。
沉得讓人看不到底。
簡直就是一口天井。裏麵定然翻江倒海,驚濤駭浪,外麵,卻永遠一種顏色,那就是平靜。
沒有人看懂他,真的沒有。鄧一川心裏道。
又走了一會,那人問了第二句:“身體沒出啥問題吧?”
鄧一川這時已經完全鎮定自若了,他道:“沒,沒,我年輕,身體各方麵都好著呢。”說完,想了想不妥,又追加一句:“謝謝首長關心。”
前排的沈丹稍稍側了下身位,鄧一川終於捕捉到沈丹眼角的餘光,沈丹臉上的緊張也好像消除了些。
原來此人不說話,是用無聲的沉默化解他們內心的緊張,讓他們恢複自信。
他總是出怪招,每次出招總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鄧一川心裏又嘀咕一句。
車子駛過一大片農田,遠遠地能看見高樓了。兩邊郊區的村莊清晰可見,一幢一幢的三層小樓橫在眼前。鄧一川看見幾個中年婦女在路邊候車,嘻嘻哈哈說著什麽。
“有這樣一次經曆也好,至少讓你明白,有些路,走起來不是那麽一帆風順。”
“首長說得對,這次教訓真是太深刻了。”鄧一川道。
“教訓?”首長像是不太滿意。
鄧一川有些話的懊惱,平日他也算是腦筋靈活嘴巴子利落的人,說話總能到位是吉東官場對他的評價。為什麽見了此人,他的水準就下降了一大半?
還是不成熟,不篤定。他暗暗警告自己,同時動了下身子,借以調整自己的情緒。
“不是教訓,是人生又長了一次見識。”鄧一川糾正道。
“說教訓也是對的,吃一塹長一智嘛,有感想就好。”
座位上的人倒是沒批評他,話語裏還帶著鼓勵。
有了這幾句話,車裏的氣氛更是緩和了些。首長也不再保持著他威嚴的姿態,側了側身子,開始在鄧一川臉上端詳起來。
鄧一川感覺有萬馬奔騰之力穿過他的內心。都說首長看一眼,你會難受好幾天。哪止好幾天啊,有時候被這些首長看一眼,你會半月甚至一月睡不好覺。
“空調稍稍開大點,鄧秘書滿身是汗。”首長真的從鄧一川臉上看到了汗,跟司機說。
司機調了下空調,鄧一川身上不那麽發熱了。側過身子,目光終於跟首長對上了。
還是那樣嚴肅,神聖不可侵犯。目光堅定、深沉,透著無窮的力量。眉毛微微朝上豎著,宛若朝上豎起的兩把劍。臉麵上染著些許的憔悴,那是操勞導致的。他們這些人,說日理萬機都嫌輕。滿負荷運轉,腦子裏一天過濾的事,比一台攪拌機攪掉的石子還多。
鄧一川真想問一句:“首長……還……好吧?”但又沒問,少一句話比多一句好,你不說沒問題,說錯了,問題就大。
“我到廣懷搞調研,路過吉東,聽說你出來,就想過來看看。”首長說的很是輕描淡寫,但鄧一川聽了,卻又是疑團重重。順道來吉東,聽說他出來,難道他今天能出來,跟首長沒有關係?
但這不可能啊,如果他不發話,哪個又肯將他放出來?
“謝謝首長關心,辛苦首長了。”鄧一川也學他們那樣,說了句不深不淺的話。
“陳原同誌出事,省裏也非常遺憾。前麵我還跟沈畫家講,現在培養一個幹部不容易,不明不白栽跟鬥,可惜啊。”說完,首長將身體仰過去,靠在了座背上。
鄧一川緊急開動腦筋,首長這話,聽著很普通,但信息量巨大。一來,他告訴鄧一川,他跟沈丹已經有過一些交流了,前麵他們就在一起。二,他對陳原的事用了不明不白四個字,表明這事委實出乎他意料。怪不得呢,連他這邊都不明不白,沒一點征兆,陳原沒防範,就在情理之中了。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首長用了培養這個詞,而且特意強調培養一個幹部不容易,這話就是在告訴鄧一川,陳原是他培養的,陳原出事,令他很無奈。
有了這幾層認識,鄧一川心裏,就好受許多。官場聽話,聽的永遠是話後麵的那層意思。太多的事,領導根本不可能明講給你,太多的感情,領導絕不會像平常人那樣流露在臉上。他們說話的語氣,還有話語裏個別詞,就是他們的態度。
鄧一川默默垂下頭,他知道,這個時候,他是絕對不能接話的。首長動情了,得給他一個自我修複感情的過程。
車子裏又是一片寂。鄧一川能聽到外麵沙沙的風聲,還有首長的呼吸聲。
過了好久,車子快要駛上進城大道時,首長突然從椅背上直起身子,目光望著窗外,話卻是說給鄧一川聽的。
“這場經曆,對你人生也是一個考驗。希望你回去後好好思考,作為秘書,身上還欠缺什麽。這一年多的時光,不能白度。”
這話就很有些語重心長的,鄧一川心裏酸酸的,主動說:“我會的,請首長放心。”
首長又道:“當然,你是年輕人,栽一次跟鬥不要緊,自己對自己要有信心,更要有個準確的定位。”
鄧一川屏住呼吸,不敢放過首長每一個字。
首長接著道:“當然,出來並不意味著你就太平無事,相反,你還會遇到很多問題。有些事,絕非我們想象的那樣順利,一波九折一波十折的可能性都有。但不管怎樣,要有信心,要有定力。定力是一門學問啊。”
說完,他原又將身子交給靠背。
鄧一川清楚,首長今天的話,可能就到此為止了。這些話他一時還咀嚼不透,因為裏麵有太多的信息量。但總體他已有個判斷,他的事並未結束,未來可能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阻力和困難。
而且首長用了一個詞:我們。這一點已經很明白了,首長一直拿他當自己人,並沒放棄他,這趟所謂的順車,絕對是首長刻意來提醒他的。
想到這裏,他感恩地將目光看過去。首長雙眼微合,看上去真是累了。但那張臉,此刻卻祥和起來。雖然表情還是冷的,鄧一川卻分明感受到了一種溫度。
“首長放心,一川絕對不會辜負您。”
鄧一川終於使上全身力,跟首長說了這麽一句。
車子在快要駛上進城大道時停了下來,首長說:“我就不送你們進城了,大隊人馬在那邊候著,你們自己想辦法回去。記住一點,你們是年輕人,路還很長,要走好每一步。”
鄧一川說:“首長的話一川記牢了,任何時候,一川都不會給首長添亂,更不會辜負首長。”
沈丹什麽也沒說,手撫在車門上,隨時準備開門下去。不過看鄧一川的眼神,似乎有點離譜,好像瞅著大猩猩一樣。鄧一川相信,若要不是在首長車上,沈丹肯定已經取笑他了。
鄧一川又默座一會兒,知道該下去了,就在他打開車門的一瞬,首長突然又說:“對了,回去先把家庭問題處理好,不要讓它擰擰巴巴放在那裏,影響你。年輕人,拿出一點魄力來,當斷則斷,不要總是被一些事困住。”
鄧一川暗暗打出一個戰,首長怎麽又跟他提家庭呢,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等下了車,眼望著黑色轎車走遠,鄧一川回過頭來,惡恨恨地問沈丹:“你跟首長告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