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被談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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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政府辦公樓裏,可以用鴉雀無聲來形容。
    大家都規規矩矩坐辦公室裏,要麽埋首在文件堆裏,要麽低頭“沙沙沙”地寫著什麽。
    這裏除了老百姓說的威嚴,再就一個字:靜。
    “坐吧。”晉平原指著板桌對麵的椅子說。
    鄧一川哪敢坐,仍舊有點肅穆且悲壯地站著。
    他是晉平原“請”來的。晉平原居然沒讓秘書給他打電話,自己親自打了過來,而且用了“請”字,這令鄧一川如覆薄冰,誠惶誠恐。
    燕子樓那一出,真不好玩。鄧一川後來怪罪沈丹,就不該到那裏去。
    沈丹也承認,她的想法錯了。本來是想演戲給對方看,結果被對方狠狠演了一出,上了一次膏藥。
    鄧一川後背涼涼的。晉平原雖然在政府這邊職務不是太顯赫,上麵還有秘書長王維民管著他,但這人輕易不黑臉,一旦黑了臉,那種威,還是很震懾人的。
    就連田瞳都能被他一聲喝住,這在以前,鄧一川想都不敢想。這幢樓上,田幢把誰放眼裏啊,就連常務副市長王華偉,他都真不怎麽當回事。
    昨晚睡不著,躺床上還在想,晉平原怎麽能把田瞳這樣的人製服呢,他當秘書的時候,田瞳眼裏可是沒晉平原的。
    “主任……”鄧一川弱弱地叫了一聲,目光怯怯地抬起來,看著晉平原沒有表情的臉。
    “讓你坐你就坐,站著是不是很舒服?”晉平原話很刻薄,臉上神情卻很木然,就像鄧一川並不存在似的,他隻是對著空氣說話。
    當領導的,大都這種表情,這是一門功夫。鄧一川他們管這叫“辦公室臉”,或者“辦公室表情”。
    主任讓坐,不坐肯定不行。鄧一川輕輕挪動了下椅子,將半個屁股放上去。目光,卻一刻也不敢離開晉平原。
    “什麽時候喜歡上了喝酒?”晉平原一邊翻看著手中材料,一邊不輕不重地丟過來一句。
    鄧一川馬上從椅子上彈起來,檢討道:“我真是不敢貪酒的,前天是酒店曹經理拿來的酒,推擋不過去。”
    “推擋不過去的事很多,莫非每件都要應下來?”
    “不是,是我沒管好自己,我向主任保證,以後絕不會再犯。”
    “不用保證,我也就隨便一說,隻要能喝,就盡管去喝。”
    鄧一川能聽得出這話的份量,不敢再狡辯什麽,隻能低下頭,裝作錯誤很大的樣子。
    “跟田秘書怎麽回事?”過了半天,晉平原又問。
    “我跟沈丹正在吃飯,田秘書帶著小文兩個闖了進來。田秘書非要敬酒,結果……”
    “都是別人的錯,你自己沒一點問題?”
    “有。”鄧一川點頭道,“我不該去那裏,我應該時刻記著自己的身份。”
    “再沒了?”
    鄧一川可憐巴巴地看住晉平原,不清楚自個還有哪裏不對。
    晉平原也不點出來,繼續低頭改一份材料。鄧一川看出,那是市政府一份調研報告,好像談的就是棣棠村。
    心裏一陣嘀咕,莫非棣棠村的開發重又提上了日程?這也說不定啊,陳原出事了,新來的市長許懷遠對吉東情況不太熟悉,隻要書記田中和堅持,棣棠村被搞掉是遲早的事。
    “沈丹原來跟你一個單位吧?”晉平原問。
    鄧一川衝晉平原點了點頭。他不清楚晉平原這樣問話啥意思,但能感覺出晉平原內心極大的不滿來。
    他又將最初文聯上班時的大致情況跟晉平原匯報一番。
    晉平原似乎在聽,似乎心又在別處。鄧一川說完都一會兒了,晉平原才道:“離這女人遠點。”
    就這麽一句,鄧一川便知道,晉平原內心的不滿從何而來。原來他是討厭沈丹。
    鄧一川心裏咯噔響了一聲,嘴裏卻有幾分無奈地道:“盡力吧,讓我一下離開她,還有點不大現實。”
    “為什麽?”晉平原追問。
    “我也說不上,但人總有一些放不開的東西,尤其我現在這樣,要是馬上離開她,怕連一個理我的人都沒。”
    說到這,晉平原才停下手裏活,將材料往桌子邊上推了推,取下那幅古舊的花式眼鏡,揉揉眼睛,道:“一川啊,你的事呢,基本算是有了結論。前天紀委蘇書記來過了,跟政府這邊呢,算是做了對接。對你的調查算是暫告一段落。我說的是暫告一段落,並不是衝你,而是目前這情況,怕一下收尾,很難。”
    鄧一川心裏七上八下,目光蠕動幾下,他渴望晉平原能講的更多更詳細一些。
    “你也知道,陳原同誌的問題很嚴重,受他影響,吉東很多幹部都卷了進去,高層呢,對吉東的腐敗也很重視,決心很大,一再指示要徹查到底,絕不姑息。”
    說到這,晉平原不說了,頓住,伸手拿過水杯,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
    鄧一川的心,又開始怦怦狂跳。弄半天,才是暫告一段落啊,怪不得前天看到他跟田瞳在酒店發生不愉快,晉平原十分惱火。對一個組織上還沒做出最後結論的人來說,隨便一場小風波,都有可能給你帶來二次災難。
    鄧一川算是明白自己錯在哪裏了。
    他急於想知道晉平原後麵的話,但又不敢問,起身,端起晉平原剛剛放下的水杯,到熱水器那邊續了水,雙手捧給晉平原。
    “當然,凡事我們都往好處想。陳原歸陳原,你歸你。領導出了問題,不能說下麵的人都有問題,這點,組織上還是很明確。”
    “謝謝主任。”
    “用不著謝我,我隻是向你轉達組織意見。”
    “感謝組織。”
    “一川啊,組織上呢,對你還是很抱希望的。這點,懷遠市長跟蘇芩書記交換意見時,都提到了。組織上也希望你能正確對待這次調查,一是思想上不能有包袱,該放下的今天起就把它放下。二呢,要調整好狀態,馬上進入新的工作中。”
    “這麽說,我可以重新工作了?”鄧一川仍然不敢確定。
    “當然可以啊,沒人說不讓你工作。不過嘛……”晉平原又不往下說了。
    鄧一川一陣心跳,擔心晉平原嘴裏又要有什麽意外嘣出來。
    晉平原默了一陣,歎一聲氣,有點同情地看住鄧一川:“鑒於目前情況特殊,組織部門呢,想變動一下你的工作,之前也沒跟你個人商量,今天就算是邊征求意見邊通知你。”
    盡管鄧一川對未來工作安排,不敢有任何想法,聽到這句,還是很那個的恨了一聲。哪有這樣的啊,邊征求意見邊通知,這說辭真完美。
    晉平原木然著臉,並不介意鄧一川怎麽想,而是照本宣科似地道:“下一步,組織上想讓你到博物館去上班。你是學哲學的,來政府以前又在文聯工作,個人呢,十分喜歡寫作,組織上也是充分考慮了這些……”
    博物館?鄧一川眼前一黑,差點吐出一口血來。
    博物館什麽單位啊,哪能跟政府這邊比?再說了,博物館長伊淺秋,那可絕不是等閑之輩。
    鄧一川驀地想起許多事來,都跟伊淺秋有關。不住地跟自己說,完了,這下全完了。
    晉平原還在例行公事般繼續往下說,鄧一川的心,卻已沉得找不到地方。
    鄧一川不知道是怎麽走出政府大院的,直覺得這個上午,是他人生最最暗淡的一個上午。看守所那些個日子,雖然苦不堪言,但他心裏還是充滿希望的。想著有一天調查結束,還能回到他心愛的工作崗位,回到那熱血沸騰的生活中去。
    可現在,他的心近乎要死去。
    出來後,沈丹不止一次提醒他,雖然能上班,但再回政府的可能性為零。鄧一川卻一直不信,認為沈丹看事太過悲觀。
    他自己呢,雖然嘴上說不在意,到哪都行,隻要能重新上班。可真的被踢出政府,他還是無法接受,直覺心裏被剜掉一大塊。
    機械地挪動著步子,下了樓,穿過樓前那片花壇。好像有人跟他打招呼,繼續稱呼他鄧秘書,好像又沒。不管打與不打,他都懶得再理。
    有人遠遠地走過來,見是他,跟看見鬼似的,放著畢直的路不走,倏一下,鑽旁邊的樹蔭裏去了。
    有幾個女幹事遠遠地看住他笑,不時地還衝他指指畫畫。其中一個他還認識,以前是吉州區一個小水場的工人,是陳原通過關係將她調了上來,還專門為她搞了一個行政編製。
    記得當時,這女的曾經跟鄧一川說過這樣一句話,這輩子願意為陳原做牛做馬。現在牛馬顯然是不用做了,但也不至於幸災樂禍到這程度。
    這些都已經沒了關係,他腦子裏反複響著一個聲音:博物館。
    花了七、八年時間,轉了一個大圈,居然又回到四不像的文化口,而且是比文聯更讓他寒心的博物館。
    太陽很毒,熱辣辣地照在他身上,打在他臉上。鄧一川木然地走出大門,心裏想著晉平原最後叮囑他的話:“博物館很複雜,去了以後要擺正自己的位置,一切要從頭做起,尤其要注意搞好上下級關係。”
    他說這話什麽意思,我幹嘛要搞好上下級關係,上下級關係是我一個遭貶的秘書能搞好的嗎?
    想著想著,眼前忽然盛開一張臉來。
    妖冶、嫵媚、誇張、做作,個別時候還很跋扈。
    伊淺秋!
    毒辣的太陽下,鄧一川忽然打出一個寒戰。
    電話響了,鄧一川拿起一看,是沈丹。沒接,直接壓了。又響,頑固地響。鄧一川氣得要罵人了,他現在誰的電話都不想接,他想一個人走走,漫無目的地走,他想把所有對生活的不快不滿走出來。
    出了巷子,就是有名的政府路。其實這條街不叫政府路,叫民生路,這民生肯定不是老百姓嘴裏常講的那個民生,但人們還是習慣於那樣去想。
    又因這條街通著政府,所以後來人們便將它稱作政府路。
    這裏麵可能有來自老百姓的調侃,也有不滿,鄧一川此時是懶得想了。他隻想快快地穿過這街,走到一個無人煙的地方。
    鄧一川眼睛發酸,哭的衝動湧上來,真的想狠狠哭上一場。這淚他忍了很久,就是在看守所被李逹幾個欺負的時候,他都堅強地撐著沒哭。可現在,他有點忍不住。
    當然,後來李逹不欺負他了,還跟他成了最好的哥們。可這又有什麽呢,他不能在政府上班,不能再走進這條熟悉的街,他要去那個女人成堆的地方,要接受伊淺秋的領導。
    這不是給他安排工作,是把他從看守所放出來,直接押進了監獄,判的還是無期徒刑!
    街兩旁湧滿了人,政府路被擠得水泄不通。有人手裏拿著紙牌,有人在大聲叫喊。
    鄧一川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也懶得去管。在人縫中極力邁著步,有人猛地拍打了一下他的肩膀,鄧一川轉過身,就看見是潘美蓮。
    “是女婿啊,咋,這麽快就上班了啊?”
    潘美蓮的聲音又脆又亮,特別誇張,鄧一川聽著驚心。
    “誰是你女婿?”鄧一川沒好氣地訓了一句,轉身繼續往前走。
    潘美蓮不樂意了,緊追幾步:“怎麽不是女婿了,我跟你老丈人可是扯了證的。真的到政府上班了啊,是不是還給市長做秘書?”
    潘美蓮急著想得到答案。她穿一套廉價的運動用,牌子居然是阿迪達斯的,標誌很顯眼。
    “假的。”見鄧一川盯著她衣服望,潘美蓮臉一下紅了,顯出不自在:“你爸給我服裝一條街買的,好便宜,不到兩百塊。”
    當然便宜,那地方能有好貨?
    鄧一川心裏想著,嘴上沒說,他想快點擺脫潘美蓮,快點走出這條擁擠的巷子。
    “你咋不問我到這裏來幹嘛啊?”潘美蓮半個身子貼過來,很親密地說。
    鄧一川看見她手裏也拿著一個紙牌,略帶好奇地問:“這麽多人,是在幹啥?”
    “都是棣棠村的,知道不,棣棠村要撤了,那個叫熊百發的地產商要蓋別墅,這不,村民們聯合起來上訪,跟政府要說法。”
    “管你什麽事?”鄧一川有點厭煩地丟過去一句。
    “當然管啊。”見鄧一川關心她,潘美蓮越發顯得興奮,不知是人擁擠的過,還是她肢體語言太過豐富,總之,鄧一川感覺她整個身子都要擠著他了。
    “我就是棣棠村的啊。”潘美蓮像是說出一個大秘密,非常開心地笑了起來。
    她笑起來還真陽光,憨憨的,有種未經塵染的純樸,跟她平時的樣子判若兩樣。
    鄧一川心裏暗暗一動,似乎第一次發現潘美蓮也有可愛之處。
    潘美蓮依舊陶醉地說:“來這裏鬧事要發錢的,來一天發兩百,你說這樣好的事,我哪能不來?”
    鄧一川心裏猛地一響,原來如此。
    他的目光習慣性地掃向眾人,果真是棣棠村的,這些人手裏舉的牌子上,都寫著相同的話:“保衛家園,保衛棣棠村”。
    保衛?鄧一川默默地笑了。
    這個時候他發現自己又犯了角色錯誤,還拿自己當陳原秘書。
    當秘書時,不管在哪,隻要遇到類似情況,鄧一川的心馬上會緊起來,會在第一時間將情況搞清楚,還有斟酌著怎麽將情況匯報給陳原。誇大事態不行,陳原最見不得的,就是下麵人將事態放大幾倍反應上去,那樣會讓高層犯決策錯誤。
    太淡化事態也不行,現在的事,很難分清哪是大事哪是小事。有時你覺得是小事,領導問起來,輕描淡寫匯報一番也就過去了。可是正是這種不值一提的小事,往往會惹出大風波,嚴重時還會讓人丟掉烏紗。
    當年一個區長,就因小事丟了官。一對六十多歲的老夫婦找到區政府反映情況,說社區把他們的養老金克扣了。區長壓根沒當回事,養老金歸社保部門發,直接打在卡上的,怎麽會遭社區克扣呢?於是草草應付幾句,將老夫妻打發給信訪局。誰知那天信訪局長不在,值班的是一名副局長。副局長那天心情偏又不好,跟老丈人一家鬧矛盾呢,見了一對老人,聯想到自己的老丈人還有丈母娘,態度一下就不好。
    老頭偏又是個認死理的人,他的一百多塊錢讓社區克扣,其實不是養老金,是市裏給無子女老人發的一種救濟金,一共五百塊,這些錢是先到社區的,然後以社區送溫暖名義再送到各家各戶。可老倆口欠著半年的牧物業費沒交,被反映上來,社區就直接從這筆錢裏扣了。老頭不認這帳,說物業費歸物業費,養老金歸養老金。再說他不交物業費也是有原因的,他家水籠頭壞了有三個月,天天叫物業來修,物業以各種理由拖著,就是不派人去修。
    結果有一天,老人自己去修,不小心將將水管擰爆,水流了兩個多小時,不但把自己家淹了,也將樓下住戶淹了。樓下住戶索賠兩萬多元,這事鬧大了,直接打起官司來。老頭說自己沒錯,錯在物業公司。物業公司說,水管不是他們擰爆的,他們當然不可能承擔損失,鬧來鬧去,法院判老頭賠錢。老頭錢是賠了,但窩著一肚子火,就不交物業費。
    物業公司呢,你不叫物業費,我就天天上門催,催不到就找社區。
    一件小事就扯皮成這樣,中間老頭找過不少領導,但沒一個領導說這事該怎麽解決,這才把老頭逼著來找區長。區長又將老頭推給信訪局,信訪局副局長態度還如此不好。老頭怒了,抓起煙灰缸,就砸向信訪局長。
    誰也沒想到一個煙灰缸能砸死人。可那天,老頭抓起的煙灰缸,還真就把副局長給砸死了。
    這事一下弄大,成了當年吉東發生的民跟官之間的大事。加上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將此事放大,擴大成官民矛盾,放在了網上。引發一陣熱炒。
    熱炒的結果,老頭進了監獄,雖然六十多了,但人命關天,不接受法律製裁不可能。區長也因此事引來大量的口水,在陳原建議下,這位區長最終被上級撤職,還背了黨內嚴重警告處分。
    這事直接提醒鄧一川,任何事都不能當小事看,尤其牽扯到上訪啊告狀啊,不管大小,必先搞清原委,想清利害,然後再采取措施。
    這習慣養成了就不好改,這不,鄧一川又拿自己當市府大秘了。等意識到這些,苦笑一聲,心裏道:“現在管我什麽事啊,吃的不多操的心多。”
    然後有點淒涼地歎了一聲,又往前走。
    又走幾步,見潘美蓮還不離開自己,鄧一川說:“警察馬上要來,你趕快回家。”
    不知是他嘴臭,還是警察早就埋伏好了,話沒落地,忽地見從前麵馬路上開來幾輛警車,路口停下,車上跳下二十多個警察來。
    趁人群騷亂,鄧一川加快腳步,算是逃開了潘美蓮。潘美蓮顯然不甘心,遠遠地衝他喊:“你爸說了,沒地方住就到我家來住,我給你做飯。”
    這話她也敢說?那地方,他還敢再邁進去腳步嗎?
    鄧一川心裏恨著,在警察的斷喝聲中,快步走完了政府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