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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廢墟上生長出來的好時光
    敬文東
    土家人野夫是一個傳奇式的人物:“文革”中當過少年樵夫,“文革”後,上過一所三流大學和一所名牌大學,當過公務員,做過像模像樣的警察。身為體製內前途一片光明的幹部子弟,後來卻被時代風暴吹打成了“牢頭獄霸”。在獄中,他奇跡般地和一些獄卒結為朋友,在勞改隊導演春晚,並在當年首創犯人圖書室。出獄後,他為謀生而成為著名書商,兢兢業業戰鬥在民間出版發行的渠道。
    他還幹過很多職業,經曆過太多江湖生涯。包括我在內的大多數人,與他交往有很長一段時間,隻看出他縱酒貪杯,熱情豪邁。但都不知道,野夫還是一位非常優秀的詩人和作家——也許,這才是他被遮蔽多時的老本行和舊身位。
    新世紀以來,野夫寫下了一批力透紙背、光彩奪目的文章——《地主之殤》《組織後的命運》《墳燈》《江上的母親》《生於末世運偏消》《別夢依稀咒逝川》《革命時期的浪漫》……這些文章旨在通過自己與家族中人或友朋的遭際,揭示曾經的時代是如何摧殘寶貴的人性,如何在矢誌不渝地蠶食中國人世世代代賴以為生的價值觀念。
    這是一種惹人深思、讓人久久無法釋懷的文字,這是一種催人淚下,卻隻能讓讀者一個人向隅而泣,並經由暗中的淚水透視慘痛曆史的文字。漢語的光芒在野夫筆下得到了恢複,得到了張揚;誠實、誠懇,而又無比節製。但讓人驚訝的是,即使在述說慘痛至極、壓抑至極的故事,野夫的文字也無比靈動,毫無凝滯之態,有一種風行水上的感覺,頂多是飄逸、向往自由的風被故事拉拽了一下而已。
    沉重和土地有關,飄逸則同天空連在一起,這是漢語當仁不讓的兩個極點。野夫充分展示了漢語的土地特質與天空特質,他的文字是土地與天空按照某種比例的神奇混合。中國的曆史太沉重,土地特質因此始終是漢語的焦點;漢語的天空特質則必須受製於它的土地特質,漢語的天空始終是同塵世相混合的天空,是被土地震懾住的天空。
    野夫深諳漢語的兩極性,而漢語的兩極性則為他的寫作對象提供了絕好的對稱物和衍生物。聽命於語言,但更應該聽命於情感,尤其是情感中沉重的曆史成分:野夫恢複了漢語內部最正派、最高尚的那部分品質,經由這些品質的指引,野夫拯救了一種被官僚體製蹂躪了多年的語言。
    熟悉野夫傳奇生涯的朋友或許都知道,完成於德國科隆的中篇小說《1980年代的愛情》,不過是對一個真實故事有限度的加工、改寫和潤色。詩人趙野和野夫相交甚深,他在他寫野夫的散文中,曾經旁證過與此相關的那個原型。在他看來,現實中的那個女主人公,“雖然歲月滄桑,韶華已逝,眉宇間幾分英氣尚存”。
    1980年代的青澀青年如今已到霜鬢中年;1980年代的初戀如今早已成為回憶的對象:它是那個年代過來人記憶深處的隱痛。辛波絲卡有一個非常好的詩句,無限滄桑盡在其中:“我為將新歡視為初戀向舊愛致歉。”滄桑感是時間給予有心人的饋贈品。
    野夫在德國科隆訪學的不眠之夜,回望遺留在祖國的青春和初戀,仿佛是在回望自己的前世。過來人都願意承認,1980年代是奇跡,是共和國曆史上罕見的清純時代,是廢墟上生長出來的好時光。那時,野夫年輕,愛情更年輕;那時,野夫純潔,不敢褻瀆神聖的愛情。在1980年代,拉手、在夕陽或月光下散步,是愛情的萬能公式。蔑視權貴和金錢,崇尚才華和藝術,則是愛情的最低標準。不像現在,一切都需要貨幣去定義。因此,前世的愛情構成了野夫心中隱秘的驕傲,那也是整整一代人的驕傲。他回望80年代,不知道是為了給今天療傷,還是為了諷刺今天,或是為了給自己增添活下去的力量?
    顯然,野夫算不上虛構能人,他僅僅是一位非虛構敘事的大內高手。幸運的是,他的傳奇經曆本身就是小說,在貧乏無味、缺少故事的我輩眼中,已經是結結實實的虛構。
    《1980年代的愛情》之所以感人至深,很有能力挑逗讀者的文學味蕾,考驗讀者的淚腺,仰仗的不是故事情節的複雜(故事情節一點都不複雜),而是野夫對漢語兩個極點的巧妙征用:在需要天空特質的時候,他讓讀者的心緒飄忽起來,沉浸在對初戀的回憶之中,輕柔、感傷和對遠方的思念統治了讀者。在需要土地特質的時候,他讓讀者的心情向下沉墜,沉浸在對那段荒誕曆史的思考之中,漫無邊際的沉重統治了讀者;野夫在小說敘事中,對天空特質和土地特質毫不間斷地交錯使用,按摩著讀者的心緒,讓他們從頭至尾都處於坐過山車的狀態,腎上腺素居高不下,配合著、應和著速度加快了二分之一的心跳。
    對漢語兩極性的重新確認和巧妙使用,是野夫迄今為止全部文學寫作的最大特色,是他有別於所有其他中國作家的奧秘之所在。也是他以區區數篇文章和少量小說,就徹底征服許多讀者的秘密之所在。放眼中國,或許找不出第二個人會像野夫那樣,如此看重和依靠漢語的兩極性,甚至是過度開發和使用漢語的兩極性。這讓他的文字像書法中的魏碑,古拙、奇崛、方正、守中,從表麵上看毫不現代,但無限力道卻盡在其間,以至於能夠寸勁殺人。
    《1980年代的愛情》取得的成就溢出了小說的邊界,它讓讀者越過故事,直抵語言的核心部位——讓讀者欣賞的是語言本身,而不僅僅是過於簡單的故事。這讓人很自然地聯想到錢鍾書的《圍城》,如果沒有語言自身的狂歡、撒野和放縱,《圍城》恐怕連三流言情小說都算不上。如果沒有魏碑式的語言從旁壓陣、助拳,作為小說的《1980年代的愛情》該會多麽單薄。和《圍城》一樣,《1980年代的愛情》也以對語言自身的開采,為自己贏得了應有的地位。
    2013年5月8日 北京紫竹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