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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母寨是鄂西利川縣最偏遠的一個土家族鄉鎮。
鎮子被鐵桶般的高山圍住,一條來曆不明的河流,嘻嘻哈哈地迤邐在街邊。臨河的房屋,都是土家人典型的吊腳樓——看上去似乎一半的木樓,都被幾個柱子斜撐在河麵的石礎上。這些老屋年久失修,次第層疊的瓦頂,俯瞰多是歪歪斜斜的,仿佛一群戴著鬥笠的醉漢,依偎在一起取暖似的。感覺如果抽掉其中哪一個房子,也許整條街就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地連串倒塌。
作為“文革”結束之後,第一批考上大學的應屆生,畢業之後卻從城裏分配到這樣一個窮愁潦倒的鄉野,我的內心不免鬱悶至極。我看見那時的我,扛著和整個鄉鎮完全不和諧的行李,一副明珠暗投的負氣模樣,趾高氣揚地找到了鄉公所——這個畫麵令我慚愧至今。
鄉公所在上街的一個老院子裏,除了門口掛著幾塊木牌,注明了這是基層政府之外,基本看不出來這還是曾經的土司衙門。隻有門口蹲著的兩個傻大粗的石頭獅子,缺胳膊斷腿的滿身傷痕,提示著這個院子的曾經威儀。
我進去打聽,經人指點走向後院深處的黨委辦公室,給書記遞上介紹信。書記先是打量了一下我那一身不合時宜的著裝,然後低頭看縣人事局的介紹信。我略略有些局促不安地王顧左右,不知道我人生的第一位上司,要將我如何發落。
書記看完,起身很穩很重地握手,看似熱情地說,歡迎歡迎,小關,你可是來我鄉的第一個大學生!人事局早就給我們來電話了,說你是回鄉的才子啊。
他回身對門外叫道:老田,那間招待室收拾出來沒得?這是新來的宣傳幹事。
那個被喚作老田的老頭,應聲從廚房鑽出來,搓著手點頭哈腰地說:這就到了麽?我馬上去馬上去。
書記略有不豫地嘀咕了一句:早就喊你弄好的,日馬又喝麻了忘了吧?
老田也不言語,急忙幫我把行李拿著,走向了後院的一個木樓。我跟書記點點頭答謝,就跟著老田來到了我的新家。
房間很小,隱隱有一點黴味,木樓板走著咯吱咯吱作響,就像是和一個哮喘病人在同居。屋裏恰好放下一張床、一個桌子和一把椅子。床板上已經鋪上了新收的幹枯稻草,老田咕噥說剛換的,沒有臭蟲。他幫我把我帶來的棉絮被單等鋪好,推開那唯一的狹小的窗戶說透透氣。我聽見了窗外的嘩嘩聲,俯身過去,看見了那條唯一讓我頓時感到親近的無名河流。翡翠般的清波,蠕動在大小不一的卵石上,在陽光下波光粼粼,使生活頓現溫軟。
老田一看就是那種近乎木訥的老實人,渾身油膩邋遢。後來知道,他是唯一的夥夫,同時還是整個鄉公所的雜役,還要負責打掃衛生和看守院落,等等。他麵對我這個縣裏派來的後生幹部,依舊有著拘謹和敬畏的表情,微笑裏既有傳統鄉民的質樸,還有一些惶然。
他幫我收拾行李時,不小心一下子碰到了吉他的琴弦,琴聲大作,他似乎被嚇了一跳。他緊張不安地看著這個不明所以的響器,惶惑得有些不知所措。我那時還有著剛出校門的大學生的傻逼德行,我裝模作樣地說:沒事,這是“給它”。老田疑惑地重複一句——給它?還是不解地苦笑了。他讓我先休息休息,一會兒飯好了,再來叫我。
那時的鄉公所,辦公室內沒幾個人。鄉幹部們幾乎每天都要下鄉。由於轄區在深山老林之中,麵積很大,下鄉的人通常一走就是幾天,不是開大會,很少能見到全鎮的幹部。
我這個所謂的宣傳幹事,是一級基層黨委必需的配備;實際上沒有正事,就是幫領導起草各種文案和講話報告。順便還要負責書寫橫幅標語之類,拿去小街上懸掛。
書記是基層老吏,文化不高,但經驗豐富。明顯看得出來,他並不喜歡我這種城裏來的所謂知識分子。但是,他能立馬洞穿我這種城裏長大的官宦子弟,是他不必得罪的對象——我既不會是他的權位競爭者,更可能很快調走,甚至未來變身成為他的領導。因此,他對我的工作安排,顯得不卑不亢,不像對其他吏員那樣,可以經常嗬斥臭罵。
他也懶得派我下鄉,知道我下去,不僅於事無補,甚至更是農民的負擔。於是就叫我守辦公室,或者偶爾說,小關,你先看看這幾份文件,結合黨報的提法,回頭起草一個關於“五講四美三熱愛”的動員報告。
我通常起身接過,點頭,坐下無聊地看報紙寫文件,也無須格外地搭訕找話說。某次內急,我衝進鄉公所那沒有隔欄的公廁,發現書記正一臉愁苦地蹲在那裏,白花花的屁股有些觸目驚心。但我不能退出,隻能也嘩啦一下蹲在邊上,噴薄而出。兩個大男人屁股幾乎挨著屁股,在那兒各自鑼鼓喧天地排泄——這情景無論如何都顯得有些尷尬。
書記真是人情練達的人,為了轉移視線,打破這種沉悶且臭氣熏天的局麵,率先關心起我的私生活——小關啊,你談朋友沒有啊?
那時,似乎戀愛這種話題,特別適合在廁所研討。我憋紅了臉囁嚅說:談是談了一個同學,人家在省城,天知道能不能走到一起。
書記在艱難擠出了一截便秘之後,斷續而語重心長地勸慰我——個人大事嘛,還是要依靠……組織。晚婚晚育好,計劃生育很重要。你別看不起我們這個鄉鎮,嗬嗬,其實也還是有些好姑娘的,我看街上小學就有一個,可能適合你……我一邊道謝,一邊趕緊屁滾尿流地起身提褲,落荒而逃。無論如何,和頂頭上司如此親密地裸裎相對,我還是不免尷尬。我甚至擔心,我還未婚,他就要動員我結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