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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快更新1980年代的愛情 !
    公母寨之得名,是源於周邊的高山頂上,有兩個拔地而起的獨立孤峰,四麵絕壁。高者如陽具,低者似乳峰,於是鄉人分別名之曰公寨和母寨。似乎每個寨子都住有人家,上下都須攀緣數千級石梯。麗雯的父親被懲罰性地下放到公寨務農,這個周日,我說好要和她一起去那裏探親。
    那時的鄉鎮供銷社,是鄉下唯一的商品交流處。她說寨子上的山胞很難下山購物,每次她都要挑一擔日用品上去,順便為鄉民服務。山間小路陡峭難行,我不時幫她輪換挑著貨擔,開始真正體驗她父女流落在此的艱辛。
    我的腳力竟然不能和她相比,走一程她就要說歇歇吧,大學生!
    我看著她已經很熟練地像個農婦一樣,閃著扁擔娉婷於山路上,內心湧出萬千疼痛。我搶過貨擔艱難前行,感歎:真是苦了你,你爸怎樣,他還好吧!
    她說鄉民淳樸,不關心政治,倒很關照他。換個肩,我來!
    她執意奪回擔子,扛在肩上繼續前行,步履也不免隨著坡度而踉蹌。我知道她不願勞傷著我,盡量要自己多承擔那重負。我呆望其艱辛背影,隨著扁擔一閃一閃地慢慢爬行在那古老的山路上,鼻根忽覺酸澀。我一個大男人都難以承受的重壓,卻被她這樣一個曾經嬌弱的小女子全扛上了肩膀。
    她的父親獨居於山頂一個草棚似的蝸居裏,四壁蕭然。與一般農戶唯一不同的是,室內幹幹淨淨,床頭上還有一摞古書。這個50年代的大學生,曾經在縣委辦工作。“文革”中站錯了隊,“文革”結束之後便遭到了時代的報複。老人已經活脫脫像一個老農了,看見我來,卻依舊禮數周到地泡茶寒暄,身上顯出的還是另外一種儒雅的氣質。
    麗雯幫父親做好飯菜,讓我陪老人小酌。她自己趕緊吃完,又去幫老人擔水洗衣忙碌。火塘上燒著樹根,火苗和煙霧閃爍在我們臉上。我與老人對酌聊天,閑言碎語之後,我很想弄清楚他那一代知識分子,為什麽會在“文革”中卷入路線鬥爭。
    他皺眉說:事實上,原本是一場針對官僚體製的鬥爭,後來一旦變成群眾運動,便會釀成普遍的災難。這,也許便是我們那一代人的悲劇。
    我謹慎地問:您在運動之初,並未看清這場革命的走向或結果?
    他沉吟說沒有。坦率地說,任何事物的發展都有其內在規律,並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當人被這種內在規律裹挾而前時,人已經失去方向且無法掌控它的趨勢。這就是曆史。
    我說嗯,我能理解您說的意思。
    老人接著說:比如你的父親,我也認識他,我知道他是一個實幹家,是這個國家基層結構中的一個好官員。在你眼中,他沒有任何惡行。但他那時同樣不能逃避群眾的圍攻和批鬥,這是為什麽呢?其實,他不過是在分擔人們幾十年來積埋的對官僚集團的怨氣。
    我說對,小時候,當一些造反派衝進我家時,我曾經非常仇恨,當然也非常害怕。但後來讀大學,同學中有不少人皆是當年的老三屆紅衛兵,與他們交往,我才發現,他們更多像是一代理想主義者。他們的錯誤不過是激進了,且以為他們便能改良一個社會。
    老人對我的說法有些驚異,點頭說嗯,你很有悟性,關於這場悲劇,我以及許多人,都在為此承擔後果。也好,在懲罰中反思,使我更能清晰地看到曆史的本質。這個國家需要撥亂反正,但每一代年輕人都會有其青春的狂怒,都可能會在某一時刻輕身躁進,以最好的動機去換來最壞的結果。
    我問這是不是說,每一點進步都要付出慘痛的代價,社會整體似乎向前發展了,而個體生命卻要在曆史車輪下化為血泥?
    老人苦笑道:你確實不錯,很有悟性。我大約了解你的家庭,也看過你寫的一些東西。
    我側視雯一眼,我估計是她轉給的。她低頭臉紅不語。
    老人接著說:應該說,你有非常好的資質,是我在這個偏遠邊城看到過的最有潛力的青年。這大巴山封住了許多人的夢想,凡不能出山的人,最終將歸於庸碌。湘西因沈從文先生而得名,在我看來,你如不能讓你的故鄉因你而榮耀的話,你會愧對這塊土地。我從你的一些詩中,讀出了一些早熟的思想,但也讀出了一些頹廢的東西。年輕人,你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呻病吟愁不說是故作苦痛,至少也會影響情誌,這並非好事啊!
    我臉紅緊張地說:謝謝叔叔指教。
    麗雯在一邊打斷說:爸,您別說了,人家還是客呢!
    我急忙說沒事沒事,我很想聽聽前輩的指教。
    老人笑道,好,不說這些了,但願老朽這些話,能讓你有所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