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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快更新1980年代的愛情 !
    數年後的京城,我也混成了一個裝模作樣的所謂成功人士。
    我們那一代在紅塵中摸爬滾打,打情罵俏,似乎再也正經不起來。但每每華筵闌珊半夜酒醒之後,又總是心中耿耿,恨不得聞雞起舞,為青春往事悲憤填膺。
    那已經是又一個世紀開始了,我從歌廳醺然返邸,開門進屋,沏一杯茶,懶洋洋地摁響電話留言。忽然傳來女同學向玉娥的聲音——雨波,我是向玉娥,麗雯因癌症於昨日去世,你是否要回來為她送行?
    我如雷轟頂,茶杯失落一聲脆響,滿地都是淚水。我連放三遍錄音,然後急忙收拾簡單行裝,換上一套黑衣,奪門而出,一臉淒苦地驅車狂奔。
    這些年來我遵囑努力不去打擾她的生活,我隻是悄悄地委托向玉娥幫我關注,希望她能轉告我一些情況。但是向玉娥也很少和我聯係,似乎期期艾艾地不願多說什麽。在那漫長的曲折山路上,我一點一滴地回憶麗雯的每一個細節,淚水時斷時續地模糊我的視線。
    按照玉娥的電話指引,我直奔麗雯設置在公母寨的靈堂。根據她的遺囑,那裏曾經埋葬了她的父親,而今她的葬禮正依土家族習俗,也將在那個並非故鄉的山寨進行。最後的坐夜,樂手淒涼的嗩呐簫鼓,歌師嘶啞低沉的吟唱,跳喪的舞者擊鼓繞棺而舞。吊喪的客人絡繹而來,像一場盛大而又悲壯的歌舞晚會。除開她的女兒在靈前跪伏,我沒有看見任何她的親人在其中。
    她已經被釘進了那口黑漆漆的棺木,最後的一麵我也不可再得。我隨著跳喪的巫師徘徊在她的棺木邊,輕叩著那沉重的木頭仰天歌哭——
    果然連正午之光尚未飲及,
    夜潮便席卷而來了撒陽嗬,
    又席卷而去時帶走了一隻鷹,
    和紛揚的三十六片蒼翎。
    那一天便這樣從旅途上,
    輕易地撕走了撒陽嗬。
    已經夠了,這環行的歲月,
    還有什麽比那招搖的黑旌,
    更叫人膽怯地向往啊撒陽嗬。
    由於有了這恒星般的勾引,
    生命才拓開了另一個空間,
    創傷的軌道才邁進了永恒之門。
    我想起那些因死的慘白,
    而被鍍金的麵孔,
    直麵濃夜時該怎樣
    匍匐在喪鍾的最後一擊裏,
    任九頭鳥血祭起最新式的黎明。
    巨岩被肢解了,刈割成碑林,
    世界正降半旗。
    然後任風雨腐蝕,
    又返祖為石頭。
    啊,就是這些無神的原子,
    在概括人生之征麽?
    那麽,請覆蓋吧撒陽嗬,
    以你幕天席地的一片;
    裹挾起這些光和水,
    這些生命賴以依托的物質,
    就把他們最後摧滅在,
    太陽的失約裏。
    終於鼓聲偃息,
    把九十九雙哀傷的指頭解散,
    還原為處女林帶啊撒陽嗬。
    就這樣合上心音,
    這是人生真正的底幕啊,
    被合上被合上被……合……上
    嗚啊撒陽嗬撒陽嗬撒陽嗬
    撒……陽……嗬……
    淩晨,送葬的隊伍抬著靈轎,喊著喪歌號子蜿蜒而行。每當停棺小歇時,就見向玉娥及另一女同學扶著那個十多歲的小女孩跪立棺前。
    落棺於穴,眾人掩土。麗雯女兒悲苦的哭聲令眾人下淚。送喪隊伍遠去了,我獨自留在那新墳前,長跪於黃土上掩麵大哭。半晌,向玉娥趕回來,扶起我坐於墓基石階上。
    她說:雨波,人逝燈滅,你還要節哀自重!
    我有些怪責她,為何從未告訴我關於麗雯的病情。
    她非常內疚,有些囁嚅著說:我們原來都不詳知你們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雯病了,我說你一直要我關注她,並報告她的情況。她堅決不許我告訴你。直到臨走前她才告訴我,關於你們的一切。我真為你們感到惋惜!
    我有些怨尤地說:都癌症了,無論如何你也該告訴我啊。
    她歎氣說:我也是要尊重她的願望,有件事,現在我想告訴你,又怕更殘忍了……我急忙說:求你別再瞞我了好嗎?關於她的一切,你都告訴我。
    她說:這件事,你現在真應該知道。其實,你出獄後回山見到麗雯時,她正寡居。她的丈夫是州城汽運公司的一個司機,婚後不久就出車禍去了。她太愛你,卻又不想拖你留在山中,所以沒有告訴你……我如雷轟頂——這!怎麽一切會是這樣?她怎能這樣?我以為……她緩緩勸慰我說:你知道,她是好人,也很固執,她都是想成全你。你也別痛苦了,雨波,你能這樣趕回來,她知足了!她給你留了一封信,說如果你回來,就讓我轉交給你;如不回,就讓我在墳前燒掉,現在給你吧!
    我急忙接信展開,發現卻是20年前上高中時我偷放在她書包中的那封信。她保存得完完整整,連折痕都是我當初的樣子。隻是那些墨痕已經泛濫,還有一些原不曾有的淚痕,像模糊的淚眸一樣張望著我的失魂落魄。我恍然大悟,再次陷入深不可拔的沉痛之中。
    接下來的日子,我留在那裏陪她度過七七之期。我從向玉娥那裏知道了更多她的往事,那些她從不肯對我言說的淒苦一生。她的亡夫是外地人,自從歿後,夫家再也沒有和她有過聯係。她的孩子成了孤兒,委托給玉娥照顧。
    我和玉娥回到州城那個小學,站在接孩子的人群中,張望著放學出門的孩子。
    玉娥感歎:麗雯太苦了,留下這個孤兒,真不知她心有多苦!
    我堅定地說:我要把她帶走,玉娥,謝謝你了!你要相信我。
    她說:這樣也好,隻能這樣了。
    那個手纏黑紗的女孩淒楚地走向我們,我俯身抱起酷似媽媽的她,淚如雨下……
    孩子叫茹寒,一天天在京城長大。又一個生日,燭光,蛋糕,我努力讓她不去流淚懷念母親。一個吉他手在遠處歌唱,我們情同父女,言笑飲食,我忽然被吉他手的彈唱震動,呆住不語,陷入了回憶。
    這正是我當年在山中鄉鎮為麗雯彈唱過的歌曲——
    多幸福,和你在一起,
    直到生命結束也不能忘記你……
    我招手叫過吉他手,塞給他一摞錢,乞求道:請為我們再彈唱十遍好麽,就這首曲子!
    吉他手在一邊深情彈唱,我傷感地注視著疑惑的孩子。
    麵對她清澈的眼睛,那酷似麗雯的眼睛,我沉重地說——孩子,當你大了,我將給你講,你媽媽的故事!那些關於1980年代的,遙遠的,但你必須知道的故事……
    初稿於2003年 北京
    改定於2013年 科隆萊茵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