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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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樂一路追著兩隻小影妖衝進了隔壁的荒廢院子,他這次可動了真格了,在躍下院牆的同時,便已將背上的長弓取下,“唰刷”兩箭齊發。
一箭,穿透竹籃,將之牢牢釘在裏屋的木門上。
另一箭,直逼兩隻狼狽逃竄的小影妖,且以一個刁鑽的角度追去,欲將其二妖一同拿下。
影妖溜得雖快,可快不過桓樂的箭,更何況這箭上還帶著強大的妖氣,令人膽顫。隻聽噗噗兩聲,小影妖在箭尖抵達至極化作黑煙四散,似是被活生生打散一般。
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此時桓樂剛好落地,眸中寒芒乍現,寶刀出鞘,雙指拂過刀刃,而後用力將刀刺入青石板的縫隙。
“轟——”黑色法力如潮水奔湧,一個無形的結界瞬間將小院籠罩,禁止任何出入。
不過兩隻小小的影妖而已,還能逃得過他桓樂的刀?
“給我出來!”桓樂可不會上影妖的當,影妖的本體就是一團黑色煙霧,剛剛那不是被他打散了,而是金蟬脫殼。
可院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一個小偷來投案自首。
桓樂甩了甩刀尖,嘴角緩緩勾起,大步上前一腳踹開了房門,然後——驚呆了。
他這是抄了影妖的老巢麽?!
黑色的毛絨圓球,似雪崩一般從被踹開的房門裏湧出,饒是桓樂手持寶刀、全身戒備,都被搞了個措手不及。
這些圓球,每一個都是影妖,估摸著大約有上百個。
桓樂一屁股坐在地上,胡亂揮手把影妖從身上扒拉下去,錯愕之餘往四周一看,更他媽錯愕了。
他已然身處於一片黑色的影妖的海洋裏,這些影妖還在到處滾,發出嘰嘰喳喳的“哎喲”“臥槽”的聲音,吵得桓樂腦子都要炸了。
“嚶嚶嚶嚶嚶!”終於,影妖們發出了絕殺。
上百道嚶嚶之聲匯聚在一起是什麽效果?比一千個和尚念經還要令人痛苦,至少和尚念經不會讓你起一身雞皮疙瘩。
“好了!”桓樂把寶刀一甩:“都不許吵,出來個能說話的!”
岑深和阿貴則坐在院牆上吃瓜,阿貴不無驚奇地問:“小深深,你說這一屋子影妖究竟怎麽回事?我都不知道隔壁竟然有這麽多妖怪。”
岑深道:“影妖雖弱,可繁殖能力極強,也極易存活。凡陰影處皆有影妖,這是定律。”
“這倒也是。”阿貴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那麽多混在一起,也沒聞到有多大的妖氣。可能是我們對影妖的氣味太熟悉了反而忽略了吧,可是……它們聚在這兒做什麽?”
岑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他能感覺得到這些影妖一定與無先生這樁事情有關。
此時,影妖們已經推舉出了一個發言人蹦到桓樂麵前,圓球滾了滾,做了個類似抬頭的動作,怯生生問:“大、大哥,你要吃我們嗎?我們、不好吃,吃、吃下去、一團氣,放出來、都、都是屁,真的!”
桓樂:“……”
影妖:“嚶嚶嚶嚶嚶!”
“停!”桓樂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頭疼地說:“誰說我要吃你們了?莫把我與那低等妖物混為一談。我問你們,為何聚集於此?為何行竊?”
話音落下,影妖群情激動。
“沒有!”
“沒有偷!”
“沒有沒有!”
“……”
“還說沒有?”桓樂大步將竹籃從箭上取下,挑眉:“這不是你們偷的?”
“吳先生的!”
“我們、幫忙修!”
“對!修!”
“把它修好!”
“修好了,開心!”
“開心!”
“開心!”
影妖們蹦蹦跳跳,又嘰嘰喳喳,桓樂雖聽得頭大,但也理出了一些頭緒。他不由看向院牆處,與岑深來了個目光交匯。
岑深抬手指了指結界,桓樂秒懂,立刻打開結界放他們進來。
“有頭緒?”岑深輕鬆跳下院牆,走到桓樂身旁。
“它們提到了無先生。”桓樂蹙眉:“如果它們真的隻是幫忙送修,確實算不上偷。”
阿貴便從岑深口袋裏鑽出來,語重心長道:“樂樂少俠,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們一開始誰也沒說它們是小偷啊,妄作判斷是不對的。你啊,還是太年輕了。”
桓什麽,岑深便將阿貴從口袋裏掏出來,扔進了影妖堆裏。他的表情淡淡的,語氣也淡淡的,說:“那你就負責審問了。”
“救命!!!”四腳朝天的阿貴很快被淹沒在影妖堆裏,依稀傳出幾聲呼救。桓樂樂得衝它做了個鬼臉,而後極其狗腿地跟上岑深。
“阿岑,給。”桓樂把剛剛被推舉出的影妖代表捧到岑深麵前。岑深看了它一眼,愣是沒看出這黑乎乎小妖怪的五官在哪兒,便開門見山問了一個問題——
“無先生,還活著嗎?”
“死、死了。”影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難過,情緒明顯低落了下去。
“死了。”岑深重複著這個冰冷的事實,頓了一秒,轉身走進敞開的房門,神色平靜地打量著這間廢棄的屋子。
屋子確實已經沒有了一絲人氣,厚厚的灰塵給它蓋上了一層時光的外衣,而這外衣下的真實,又是什麽呢?
這裏是客廳,正中是一個茶案,茶案上方掛著一副山水畫,兩側各有一把太師椅,很典型的老派風格。
再往裏走,是一間很大的臥室。臥室之所以大,是因為它包含了書房的部分,而岑深在見到這個書房時,麵上終於有了一絲波動。
堆得滿滿當當的書架、隨處可見的圖紙和古籍、滿桌的零件,還有尚未完成拚裝的二十四柱八卦鎖,無一不在說明這裏是一個匠師的房間。
而這位匠師,此時此刻就坐在書桌前的靠背椅上。時光剝奪了他的肉身,隻留下皚皚白骨,空洞地望著緊閉的窗口。
驟然見到一具白骨,桓樂倒吸一口冷氣的同時,下意識地將岑深攔在身後。
岑深卻撥開他的手,步伐堅定地走到桌前,低頭看向擺在白骨身前的一張紙。那是一張信紙,被鎮尺壓著,一直塵封於此。
它的最後一句話正是岑深見過無數次的“勞煩”。
經年的塵埃,封住的是時間,封不住的是留存在信紙上的斑駁血跡。血點呈噴射狀,岑深幾乎能想象到那位無先生在留下絕筆後,痛苦的捂著胸口吐出鮮血的模樣。
他驀地回憶起桓樂的推理——這數年如一日的“勞煩”,正是死者發出的信號。
“啊!”桓樂倏然打破沉默,他錯愕地看著掌心裏的影妖,明明連五官都不知道在哪兒,可此時卻哭成了一個淚球。
汩汩的淚水順著桓樂的指縫往下流淌,“嘀嗒、嘀嗒”,打濕了地上的塵土。
“你別哭啊。”桓樂急忙安慰他,岑深卻仍專注於那封信。他怕擅自拿起信紙導致損毀,便用桌上的羽毛筆輕輕掃開紙上的灰塵,三分鍾後,這封沒能送出去的信時隔百年,終於得以現世。
傅先生吾友:
昨日聞北海先生之事,悲痛萬分。
北海先生仁厚善良,凡所作為,皆從大義,當為吾輩之楷模。嚐於西南,秉燭夜談,引為知己,今故人西去,感喟良多。
先生之悲痛,無以代之。而今亂世當道,匠師一脈衰落至此,吾雖萬死,不足以慰先輩。嘔心瀝血,亦不足以平不甘。然吾大限將至,恐不能活,遍思天下匠師,力挽狂瀾者,唯先生一人而已。
多事之秋,草率此書,實為強人所難,祈恕不恭。
若有朝一日,得見盛世安康,星火猶在,此心足矣。感激涕零,不能言表。
謹啟。
勞煩。
——w
信越到後麵,字跡越潦草,以至於寫信者根本來不及留下自己的名字,隻來得及留下一個同樣代表自己的w,便溘然長逝。
他的手甚至還保持著握筆的姿勢。
可笑岑深還以為他隻是寫得一手狂草。
影妖還在哭,這種低智、弱小,甚至連人形都不能擁有的小妖怪,竟還有這樣悲傷的時刻。岑深的心裏有所觸動,回憶便自動浮現眼前。
桓樂也感覺到了這不同尋常的氣氛,斟酌著,問:“他……究竟是誰?”
岑深答:“他應該就是匠師協會最後一任會長,吳崇庵。”
大唐匠師協會,千年輝煌,葬於亂世。
岑深說不清這是怎樣一種沉痛,他感受不了,隻是從前聽爺爺講起時,從他不斷的歎息聲中窺見一二。
他想這大抵是一種無法割舍的情懷吧。
可誰也不曾料到,這段輝煌的最後一聲歎息會遺落在這裏,無人知曉,無人問津。近百年過去,留下的隻是一具枯骨和一封未送出的信。
哪有什麽鬼呢?
有的隻是他的不甘和自責罷了。
岑深再度看向影妖,聲音有些暗啞:“你一直在這裏陪著他,對不對?”
影妖哭得圓鼓鼓的身體都癟了下去,但仍回望向岑深。
最低等的影妖,再如何開智,也比不過七歲孩童。岑深想,這大概就是他這些年持續收到竹籃的原因,真的隻是恰好而已。
“修好,開心。”影妖再次重複著這句話,情緒又顯而易見地高昂起來。
“修好了,開心!”
“開心!”
“開心!”
它蹦蹦跳跳的,一下子跳到了吳崇庵的腿上。白骨隨著它的動作咯咯響,仿佛在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