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做一個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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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陣開啟的第二天, 南英前來複診,可岑深還在昏睡,絲毫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在桓樂擔憂的目光中,南英將手輕輕放在岑深的頭頂, 指尖灑落無數光點,慢慢滲入岑深的腦海。
    他閉上眼仔細感知著,半晌, 才收回手,道:“放心吧, 他的意識還在,隻是被困住了。”
    “困住了?被什麽困住了?”桓樂眉頭緊蹙,心亂如麻。
    “這就要問你了。”南英溫和的看著他, 餘光卻瞥著躺在床上的岑深。從他的睡姿一直掃過無數個墊在旁邊的靠枕,略有動容——岑深的背上已經有尖刺冒出, 所以他不能平躺著睡, 可保持側躺是件極不容易的事。
    桓樂在旁邊放了許多靠枕,但這些靠枕的擺放也很小心,沒有一個碰到岑深的刺。刺蝟的刺, 看著尖銳, 但其實很脆弱也很柔軟,這世上所有的張揚外放的刺,大抵都有這樣的共性。
    所以桓樂很小心地沒有讓任何東西觸碰到這些刺, 他一直握著岑深的手, 這樣他稍有動作, 就會提醒自己,及時地保護好他。
    像桓樂這般大的少年,鮮少有這麽體貼又細心的,南英便又叮囑道:“想辦法喚醒他,但不要蠻著來,多跟他說說話,他會聽見的。永遠要記得這是一個打破心魔的契機,也要記得你最厲害的武器是什麽。心魔麵前,不要退縮、不要恐懼,要相信自己。”
    桓樂望著南英的眼睛,語氣裏透出一絲少有的迷惘,“我真的能行嗎?”
    驕傲的少年開始重新審視自己,也不知是好是壞。南英見慣了商四的無所不能,倒不知該怎麽去評價桓:“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行,所以,你不如做一個英雄吧。”
    “英雄?”桓樂微怔。
    “對啊。”南英微微歪頭笑著,純淨的眼睛裏倒映著桓樂困惑的表情,“他不是希望有人去救他嗎,那你就去救啊。就像電影裏演的那樣,不管最後成不成功,你都是他的英雄。”
    這一番話,把桓愣了。直到南英挎著藥箱離開,他都還陷在“做一個英雄”的遐想裏,不可自拔。
    避世而居的醫道聖手,在見慣了生離死別、世事動蕩之後依舊能有這樣純真而爛漫的英雄情結,這讓人有點詫異,卻又覺得理所當然。因為桓樂見過南英身邊的人看他的眼神,就連喬楓眠對他都是尊敬愛護的,可見他真的被保護得很好。
    但這對岑深有用嗎?
    岑深心目中的英雄又是什麽樣的呢?會是他這樣的嗎?
    “少俠,齊天大聖了解一下?”阿貴突然提議,他不知什麽時候就爬到了床上,窩在被子上看著桓樂。
    “齊天大聖?”桓樂還是知道孫悟空的,因為他來到現代之後真的看了很多的影視劇,不過他對一件事真的很介懷,“為什麽齊天大聖是一隻猴子?狗不好嗎?狗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
    “你好煩哦,我隻是讓你去看電影。”阿貴翻了一個白眼。
    可桓樂不確定自己現在還能不能看得進去電影,便問:“電影講什麽?”
    阿貴仔細回憶著,說:“反正就很紅的電影,裏頭有一句很紅的台詞,說什麽我的意中人是一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踏著七彩祥雲來救我之類的。”
    “七彩祥雲???”
    “你不會嗎?”
    我他媽隻是條狗!
    桓樂覺得阿貴在給他添亂,氣得要把它丟出去。阿貴好說歹說才保住了自己的嬌軀,繼續說道:“反正你就按照南英說得做就是了,不管你做什麽,他都會喜歡的。”
    “真的嗎?”桓樂狐疑。驕傲的少年現在對自己充滿了懷疑。
    “你看過他手機屏保嗎?”阿貴問。
    桓樂搖搖頭,阿貴就讓他把岑深的手機拿過來。手機有指紋鎖,桓樂打不開,但當屏幕亮起時,他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張熟悉的屏保,而後怔住。
    那是他的照片,拍攝於他在花店打工時期——在一片明媚的陽光裏,他抱著一大束白色和粉色的雛菊,笑得燦爛。
    熟悉的畫麵,帶著回憶席卷而來。當時他剛發現自己對岑深的心意,滿腦子想的都是岑深,以至於在路邊抱著花攬生意的時候,就想要拍張照片給岑深看。
    他習慣於把一切美好的東西與喜歡的人分享,於是在拿到第一筆工資後,又迫不及待地買了束象征愛情的玫瑰,拿回去送給岑深。
    岑深抱著玫瑰坐在夕陽裏的畫麵過分美麗,於是他偷偷地拍下了一張照片,現在那張照片就是他自己的手機屏保。
    “其實他比你想象中的要喜歡你。”阿貴語氣悠悠的繼續說著,像個苦口婆心的長輩,嘮嘮叨叨。
    “以前他其實沒那麽在意自己的病,會病變也是早就知道的事。但他就是……你知道的,在喜歡的人麵前變成那樣,大概會有點可怕吧。所以他上次把自己藏了起來,你還記得嗎?他藏在臥室的那個小儲物間裏,他就是不希望你看到,小深深還是有點臭屁的。”
    “有一天晚上,我睡著睡著醒了過來,看到他一個人坐在工作台前麵,手裏拿著小繡球的核。我看到他想把核毀掉來著,後來又沒舍得下手。”
    “我還經常看到他在看你,他看你的時候眼神溫和多了,我就從來沒被這樣看過,他看我都跟下刀子雨似的。”
    “所以你該是什麽樣子就是什麽樣子,自信一點,少俠。不然他醒來之後說不定就不喜歡你了,你哪兒哭去啊?”
    阿貴一番話,又把桓樂說得眼眶泛紅。阿貴嘖了一聲,沒再說話,深藏功與名。
    桓樂吸了吸鼻子,手裏緊緊攥著岑深的手機,既像喝了幾大碗美酒那般熨帖,又心疼得厲害。
    他想給岑深一個大大的擁抱,又怕碰著他的刺弄疼他。幾番糾結之下,他拿出手機來對著岑深的屏保拍了張照——證據留存,這樣就不怕岑深醒來之後不認賬了。
    他相信阿岑一定會醒過來的。
    因為能讓阿岑喜歡的桓樂,一定可以做一個大英雄。南英說得對,不能退縮、不能恐懼,要記得自己最厲害的武器是什麽。
    如果這件武器真實存在,那一定就是一顆勇往無前的心。
    與此同時,岑深還陷在民國的南京,陪著柳七和吳崇庵走過栽滿梧桐樹的大道。
    1928年的南京,又是一個離別的時刻。
    柳七還沒有找到自己的答案,而剛剛成年的吳崇庵即將回到上海繼承祖宅。他問柳七要不要一起去上海,但這一次,換柳七拒絕了他。
    “不要說你認識我,也不要告訴別人我曾教過你關於匠師的東西。”
    吳崇庵其實一直都不太理解為什麽從小到大,柳七都不樂意他們的關係為外人知曉,甚至從來都拒絕成為他的師父。長大後他逐漸在別的口中聽到大家對柳七的評判,這才恍然大悟。
    可他一直都不明白,“你為什麽不解釋呢?你沒有真的拿法器去害過人,不是嗎?壞的不是刀,也不是刀匠,是拿刀的人。”
    “我不在意。”可柳七從來都隻有這句話。
    他確實從沒有甄別過法器的買主是善是惡,所以對於他人的詰責,他從不去反駁。但在這漫長的一生中,吳崇庵大抵是第一個這麽真心實意為他考慮的人。
    他長得跟夫子一點都不像,但大抵是同一個靈魂的緣故,他們的眼神幾乎如出一轍。同樣的幹淨、固執。
    “大家排斥你,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要了解你、爭取你,是覺得你不遵守他們的規則,而不僅僅是因為道德上的批判。可匠師協會需要你的加入,每一個動蕩的大時代,都需要一個足夠強大的傳承者去支撐未來,你可以,對嗎?”
    生在盛唐的夫子,搖身一變成為了一個慷慨激昂的熱血青年。他與這時代裏的千千萬萬人一樣,肩負著天然的使命和責任。
    柳七沒有回答他,他不會因為吳崇庵的三言兩語而改變自己,對於他來說,尋找答案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但吳崇庵也不是會輕易改變想法的人,他依舊在為了匠師協會的明天而努力。
    柳七時常會收到他從上海來的信,有時會與他探討一些匠師的技藝,有時也會與他暢想未來。
    譬如他在上海時經常接觸一些西洋科技,他很樂於將之融入到法器之中,並真誠詢問柳七的意見。
    譬如他覺得柳七要尋找的答案,可能不存在於這短短的百年光景裏。時代在不斷的往前走,如今解決不了的問題,不代表以後解決不了。隻要匠師協會一直存在,匠師們一代又一代的將這些技藝傳承下去,並發揚光大,總有一天,一切都不是問題。
    年輕而富有朝氣的吳崇庵,總有一百零八種不同的勸柳七加入匠師協會的方法。
    1930年的新年,他又有了一個新的想法。他在家裏給柳七打了一通電話,鄭重其事地說:“我想到了一個萬全之策——我可以自己做匠師協會的會長,舊的規則已經腐朽了,新時代需要一個新麵貌。如此一來,你就不必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了。”
    柳七沉默了許久,望著窗外的月亮,說:“我並沒有左右為難。”
    吳崇庵隻當自己沒聽到,柳七也沒有再去糾正他。
    岑深作為一個旁觀者目睹了一切,心中五味雜陳。作為一個匠師,盡管知道匠師協會最終的結局,但親眼看著它一步步走向滅亡,仍舊會感到深深的無力。
    1928年分別之後,柳七和吳崇庵再沒有碰過麵。柳七專注於尋找自己的答案,而吳崇庵也一直在追尋自己的理想,雙方都沒有停下腳步的閑暇時間。
    岑深曾懷疑過,柳七到底有沒有因為吳崇庵的話產生過動搖,是否曾對吳崇庵描繪過的未來有過一絲憧憬,這樣的懷疑一直持續了很久,一直到了1937年。
    南京爆炸案。
    隨著時間的臨近,岑深驀地有些緊張。他好似已經忘了自己隻是身陷於一段回憶之中,也忘了西子胡同裏的一切,甚至忘了自己是誰。
    然後他就看到了一封來自於吳崇庵的信,說他來了南京,約柳七見麵。
    那信上確確實實是吳崇庵的筆跡,會麵的地點也是他們曾經去過的地方,除了吳崇庵,也基本沒人知道柳七的地址,一切看起來毫無破綻。
    但知道結局的岑深明白這一定是個陰謀,可他沒辦法阻止這一切。
    外界傳言中的柳七,是一個善惡不分、冷酷可怕,甚至是殺人如麻的狂徒。但這世上真正見過柳七,與他打過交道的人,卻寥寥無幾。
    沒有人知道他其實從未殺生,也沒有人知道那個許多次出現在秘密研討會上,總是戴著兜帽坐在角落裏,卻總能提出建設性意見的匠師就是柳七。他從不為自己辯駁,也沒有人想要了解他,直至他被釘上罪惡的十字架。
    毫不設防的柳七一腳踏入了圈套之中,當眾人對他宣讀判詞,他的臉上也沒有多少震驚、受傷的表情。
    他隻是問了一句:“吳崇庵在哪裏?”
    對麵回答:“你這樣的惡人,休要提他。他與你不同,終將會肩負起整個協會的未來。”
    “是嗎。”柳七依舊沒有對惡人這樣的詆毀作出任何反駁,他看著周圍那一張張陌生的臉,甚至叫不出他們的名字。
    他思索一番,最終說:“你們也不配同他站在一起。”
    柳七的一句話,奠定了最終的結局。岑深看著那血腥殘忍的一幕,頭皮發麻,直至一切結束都覺得心有餘悸。
    他相信柳七沒有懷疑吳崇庵,所以他殺了所有人,而吳崇庵將會得到一個嶄新的匠師協會。隻是這個匠師協會不可能再有柳七了,即使柳七曾動搖過,這絲動搖也會永遠埋葬在這片爆炸聲裏。
    就像他扔掉了那張去往上海的車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