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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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血刀, 紅衣客, 作為江湖上一個驚鴻一現的傳說, 來得快,去得也快。畢竟這廣袤的神州大地上,最不缺的便是才子佳人、英雄俠客。
而且不管是人類還是妖怪, 其實都是健忘的動物。
桓樂為保摩羅安全,低調隱世, 無論是朱雀台的桓三公子還是紅衣客,終究被掩埋在曆史的塵埃中,再無跡可尋。
但他並沒有完全隱居在深山老林裏, 所謂大隱隱於世,比起廣袤山林, 他更願意活在人間煙火中。
此時正值明正統年間, 即便出了土木堡之變, 大明王朝仍舊繁盛昌隆。
桓樂會去不同的地方, 從南走到北,從皇城走到邊塞, 還乘船出過海。那時候的海外, 跟現代的海外又是不一樣的風貌。
走著走著,他也會忘記很多事情, 在大唐時的記憶也開始模糊,更何況是在現代的短短半年光景。
可有些畫麵是不朽的, 時間無法將它腐蝕。譬如冒著氣泡的可樂的味道、夜晚燈火通明的長安街, 還有仿佛籠罩在舊日光暈裏的寂靜院落。
他清楚地記得那個時代, 因為他此刻正經曆著的一切早已被刻錄在那個時代的書本上、影視作品裏,當他在這來回的時光穿梭裏行走時,恰似走在一場光怪陸離的夢中。
為此興奮、激動,還有些許悵然。
很遺憾,眼前的風景無法跟阿岑分享。
但桓樂想,他可以一直走下去,直到在下一個渡口看見岑深。這樣他就能從這時間長河中上岸,把這些年的見聞都告訴他。
另一個時間刻度上的北國專列,終於抵達了昆侖站。
岑深帶著從餐車那兒買來的兩份昂貴套餐,背著背包走下了列車。迎著夕陽,他抬頭仰望眼前的巍峨群山,忽然感到一陣自我的渺小。
人們常說的昆侖山,其實是綿延數千裏的昆侖山脈,真正的仙山隻有一座。岑深從前四處遊曆的時候,也曾到過這裏,但從未探尋到仙山的蹤跡。
喬楓眠告訴他,仙山的具體位置靠近黑海,那裏是昆侖河的源頭。傳聞中,昆侖山脈上死過一條龍,巨大的龍骨至今還盤亙在山脈頂端,被終年的積雪覆蓋著,綿延不知多少裏,望不見盡頭。
順著巨龍倒下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當紅日再度從地平線上躍出,龍頭遙望之處,就是仙山所在。
可龍骨不是輕易得見的,岑深站在山腳下往上看,隻看見巍巍高山、天地蒼茫,哪兒有什麽神跡。他隻得往黑河的方向走,估摸著距離,應該並不算遠。
在昆侖站下車的人不少,妖界開發了很多旅遊路線,也有不少人跟岑深走的一個方向。岑深聽見他們的談話聲,好像說黑海那兒有個水妖創辦的妖市,很熱鬧。
岑深默默地走在一旁,隻聽振翅聲響,一隻大鵬鳥當空掠過,刮起一陣勁風。底下的妖怪被風刮到,頓時對著天上罵罵咧咧,誰知那大鵬鳥竟似聽到了一般,打個旋兒又折返回來,俯衝而下。
“噯!”妖怪們四散跳開。
大鵬鳥也沒衝著誰去,一陣青煙彌漫,他化作人形站在一塊大石頭上,禮貌又紳士地跟大家見了個禮,問:“打車嗎各位?”
眾妖:“……”
岑深淡定地掃了他一眼,轉身便走。但走了兩步,他又忽然想到什麽,轉身問:“請問,能送我到昆侖山嗎?”
大鵬輕咦一聲:“你說那個昆侖?”
岑深點頭。
“啊,這我可不知道路,不過你可以去前麵妖市問問。”大鵬顯然是個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也很好說話:“要是餓了,記得去東邊第一家的湯店捧個場哦,報上我大鵬的名字,給你打九五折。”
岑深點頭謝過,卻沒有要打車的意思,留其他妖怪跟大鵬鳥討價還價,自己就先走了。
黑海妖市距離這兒已經不遠,大約一個小時就可以抵達。岑深準備了最詳細的地圖和自己改良過的指南針,比起大鵬鳥來,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斷。
一個小時後,黑海妖市。
隔得老遠,岑深就看到一片燈火通明的海洋,但這裏的燈火與別處都不一樣,像無數星星灑落在黑色的海麵上,細小、璀璨,又如珍珠灑落。
走得近了,你就會發現這些燈火真的是珍珠散發出的光芒。一個個巨大的各色各樣的貝殼在淺灘上張開,每一個貝殼裏,都是人來人往,而那珍珠燈就垂在那貝殼上,隨著海風輕輕搖晃。
除了貝殼,淺灘上還有許多海螺,或圓潤如球,或細長如梭。海螺的主人還在上麵開了窗子,從窗外望進去,隱約能看見裏頭擺放的各種商品。可謂琳琅滿目,應有盡有。
岑深從未見過如此景象,他甚至還看見黑海深處,有水妖躍出水麵的身影。抬頭看,明月當空,月光朦朧如紗。
這一瞬間,岑深才恍惚間發覺,自己離人間遠矣。
妖聲鼎沸,晚上六點半,正是妖市最熱鬧的時候。
岑深在原地愣怔了好一會兒,才邁步走進這繁華裏,邊走他還邊在想:如果桓樂也在的話,他一定老早就拉著自己的手跑進去了吧。
他總是愛熱鬧,即便你不理他,他自個兒也能把一出戲唱全了,能耐得很。
思緒回爐,岑深穿行在一個個海螺和貝殼間,開始四處打聽前往昆侖的路。他並沒有過分招搖,畢竟這是妖界,一切傳說與秘聞往往伴隨著不可知的危險。
可令人失望的是,岑深問了許多妖,毫無所獲。
站在妖市的中央,岑深看著皮靴上沾著的泥土,再抬頭仰望星夜,忽然感覺一陣肚餓。恰在這時,一陣樂聲從遠處傳來。
那樂聲不似水妖的風格,倒像是江南的絲竹之聲,時而清脆、時而明亮、時而渾厚,讓人很容易透過朦朧月色想起紅燭搖曳的畫舫來。
岑深心念一動,循著這樂聲走了過去,逐漸走到了妖市的邊緣處。在這裏,妖市的喧囂聲好似忽然降了一度,鹹濕的海風帶來幾絲清冷,樂聲漸漸主宰了這片廣闊天地,而樂聲的來處,正是一個坐著小板凳、戴著圓框墨鏡穿著一身考究西裝的——
盲人表演藝術家,喬楓眠。
喬楓眠會出現在這裏,岑深絲毫不感到意外。他們之前沒有告訴他進山的路,也許是想考驗考驗他,也許是出於別的什麽原因,但他們既然都幫了忙,不至於不幫最後一步。
但岑深還是頭一遭看到這樣的喬楓眠,疏懶隨意地抱著一把三弦,在月夜下獨奏。無論是他隨著琴弦撥動的手指,還是墨鏡順著鼻梁微微滑下的弧度,都剛剛好。
岑深沒有打擾他,靜靜站在一旁聽完了整首曲子。
一曲畢,喬楓眠推了推眼鏡,道:“這首曲子叫《楓橋夜泊》。”
江楓漁火對愁眠麽?岑深默默的想。
喬楓眠習慣了他的沉默,又自顧自問:“你一個人來,也不打電話叫我幫忙,就不怕迷路?”
岑深答:“你不是來了嗎?”
聞言,喬楓眠頓了片刻,道:“交你這個朋友,實在是不劃算。”
岑深不予置評,反問:“崇明沒有陪你一起來嗎?”
“出差去了。”喬楓眠提起這個就很不給勁,隨著公司越做越大,崇明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是,他是對生活質量要求很高,可他又不是沒錢,也不是天天在買飛機買遊艇,真不知道崇明到底覺得攢多少錢才夠。
思及此,喬楓眠又道:“你該提醒大侄子多帶點古董回來多買點地,省得以後還要四處跑。”
岑深點頭,這一點他倒是讚同的,但現在說也晚了。他看了看時間,道:“走吧。”
喬楓眠收起三弦,目光卻掃向旁邊的湯店:“你不吃點再走嗎?”
“我買了盒飯,跟他一起吃。”
“……”
那就是沒我的份咯?
友情不值得啊。
喬楓眠不打算跟他說話了,推了推墨鏡,背著手慢悠悠走在了前頭。岑深跟上去,兩人便沿著淺灘走出了妖市,往巍峨群山中走去。
仙山昆侖其實就在附近,隻是沒人能看見罷了。入山的方法也沒有什麽特別的,隻需走到特定的地點,記住開山的法決就可以了。
當然,商四和星君這樣的人物除外,他們向來是來去自如的。
踏進昆侖的刹那,岑深其實沒有絲毫特殊的感覺,心裏甚至有種“我已經進來了嗎”的疑惑。但隨著逐漸深入,他看著周圍鬱鬱蔥蔥、古樹參天的景象,終於生出一絲恍然。
因為無論是坐在列車裏往外看,還是在黑海畔抬頭仰望,他所看見的昆侖山脈都是一片被積雪覆蓋,或是岩石裸露在外的模樣,而這裏,生機盎然、草木旺盛,氣候宜人,甚至連季節都仿佛不是現實中的那個秋天了。
隻是周圍景色再如何特殊,都不能壓下岑深心頭的激動,分去他半分心神。因為他終於要見到桓樂了,就在那半山腰上,隻要他推門進去,就能結束桓樂漫長的等待。
思及此,他的腳步不禁快了幾分。雖然這一整天都沒吃進多少東西,可身體裏卻仿佛有花不完的力氣,甚至感覺不到一絲疲憊。
喬楓眠將他的情緒變化盡收眼底,卻沒說什麽。他知道此刻什麽都不必說,也不必擔憂打開門時桓樂在不在,以那小狼狗的脾性,恐怕死也會爬到這兒來死。
兩個人在時間的長河裏向彼此奔跑,這也是一件挺浪漫的事,不是嗎?
喬楓眠的嘴角微微勾起,竟有了點唱曲兒的興頭。
仙山很高,並不好走,一直到黎明將至,岑深才堪堪爬到了半山腰。喬楓眠果真隻是幫他引個路,一路優哉遊哉絲毫沒有搭把手的意思。
好在現在岑深的身體還算健康,一路舟車勞頓也沒有犯病,隻是臉色略有些蒼白而已。
不過跟即將重逢的喜悅比起來,這都不算什麽。
他靠自己的雙腳走到這裏了,而現在,他已經看到了那道觀的輪廓。
昆侖山上的這座道觀,名叫出陽。
整座道觀依山而建,層層疊疊,仿佛一片傾頹的崖壁一般,時刻都有倒下來的危險。人站在它的麵前,仿佛麵對高天神明,既覺渺小,又不禁心生敬畏。
爬過長長的石階,岑深幾乎是踉蹌著奔到了出陽觀前。但他的腦海中沒有神明、沒有道士,隻有桓樂。
他的手在輕微的顫抖。
目光掃過門口牌匾上的斑駁金漆,玄奧神秘的題字,最終落在巨大的門環上。
桓樂,你在嗎?
我來接你了。
岑深深吸一口氣,遲疑著、也堅決地伸出手,用力推開那扇不知塵封了多久的門。門很重,仿佛有一股巨大的阻力,所以他推得很費勁。
“吱呀——”渾厚的聲響打破了觀內的寧靜,恰在此時,太陽從遠方的山脈上一躍而出。
那是一輪巨大的紅日,紅光暈染著天邊無數的雲彩,那般瑰麗、爛漫,竟讓人生出一股感動。
那是為天地壯闊而生的感動。
而當陽光越過遠山,經過長途跋涉,驟然從推開的門中如碎金灑落時,岑深看見無數的塵埃在陽光中飛舞。
一千三百年不斷向前走的時光,最終被凝固在這時間長河外的小小水窪中。飛舞的塵埃可以告訴你——時間,它又開始了流動。
流動的風,吹動了窗邊一盆花的葉子。細細一數,葉子一共有七片。
正在澆花的人錯愕地抬起頭來,眸光驟亮,似昏暗的夜空中,乍破一縷天光。他顧不上穿鞋子,赤著腳奔到走廊上往下看,待看見門口走進來的那個人時,激動的、難以自抑的喊聲幾乎跟他的心一塊兒從嘴裏跳出來。
“阿岑!”
“真的是你啊!”
他喊完,往樓梯處跑了幾步,又覺太慢。幹脆單手撐在欄杆上,縱身一躍,便如飛鵬掠下。那矯健的身姿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驚豔,更令人神往。
岑深呆愣愣的看著,逆著光,那人仿佛還是少年模樣。
於是他張開手,就接住了向他撲來的少年。
“我等了好久好久,你可終於來了。”還是熟悉的委屈的語氣,不自覺上揚的帶著撒嬌意味的尾音,以及,溫暖的懷抱。
岑深忍著鼻酸,抬頭看著他。
“嗯,歡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