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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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昉夜裏睡得很不安穩。
那許久未曾出現的夢魘在今夜又出現了, 連帶著往日未曾出現過的幾樁事也被她憶了起來...
元康十一年,祖母仙逝。
王允站在她的身前,素來溫和的臉上帶著狠厲而薄情的笑:“你運氣好,九千歲看上了你...乖侄女,我竟看不出你還有這樣的本事?”
那不是她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
九千歲,衛玠。
即便是金陵城裏的三歲小兒都知道的名字,她又怎會不知道?
可那卻是第一次, 她與他的名字被扯在一道——
九千歲看上了她?
這怎麽可能, 她從未見過他。
何況, 憑什麽他看上了她, 她就要嫁?
“我不嫁!”
“不嫁?”
王允嘴角微揚, 扯出一道嗤笑:“你以為你是誰?無父無女的野丫頭, 你有什麽資格說不嫁?乖侄女...你也不想我王家這上百口人,因為你的愚蠢而遭罪吧?”
王家眾人與她何幹?
這個王家早已不是當初的王家了。
可是...
她的阿衍、阿蕙又該怎麽辦?
王昉想到這兩個名字, 所有的堅持和力氣皆被抽了幹淨...她匍匐於祖母的靈前,麵色蒼白, 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
大婚當天。
十裏紅妝,金陵城中無論老少男女皆需觀禮,皇室貴胄、文武百官更是親自登門祝賀...
而她坐於那高床之上,頭戴鳳冠、身穿霞帔, 聽著那一聲又一聲的祝賀,卻覺得無比諷刺。
他們都說她福氣好, 竟得了九千歲的青眼。
可她又怎會不知, 這些人啊, 轉眼便又會說一句“可惜了,是個宦官...不過配她,也足夠了。”
他們都忘了...
她也曾是百家求之的王家女,她也曾有“嫁心上之人,不分白首”的夙願。
可這些,再也實現不了了...
...
月上柳梢,賓客皆退。
而她依舊坐於高床之上,頭戴紅蓋...
屋中並無隨侍,靜悄悄的,隻有燭火跳動的聲音還有那窗外的呼嘯冷風聲。
門開了——
王昉透過紅蓋頭,看見了一雙黑綢雲錦鞋,還有那一身大紅色的婚服,樣式精致,隨著走動衣擺滑出一道又一道的漣漪。在這屋中燭火的照射下,那一身婚服就如血一般紅...
許是察覺到她的退後,那人停住了步子...
而後,他開了口,聲音溫潤,如金石敲玉:“你別怕。”
他未曾上前,就這樣隔著幾步與她說話:“你的小名,是叫陶陶?”
陶陶...
歡喜安康。
可如今,她又怎能歡喜,怎能安康?
王昉盈盈起身,紅蓋頭被她掀開,室內燭火通亮,照在她精致的麵容上越發多了幾分生動...她看著眼前人,聲音無悲無喜:“妾身王昉,並無小名。”
...
王昉睜開眼,她的神色有幾分怔然,眼角還掛著一滴淚...
沒一會,便掉到了軟枕上,化為不見。
珊瑚聽見聲響,從地上坐起往床帳處一看,低低喚了她一聲:“主子,您醒了?”
“嗯...”
王昉的聲音很淡,她依舊睜著眼看著那床帳上的紋路:“幾時了?”
珊瑚往外看了眼,輕聲答道:“才過寅時...”
她站起身,恭聲問人:“主子要再歇一會,還是現在起榻?”
王昉手枕在雙眼之上,良久才平平說了一句:“起榻吧。”
...
宣政殿中。
王允手握笏板,他看著坐在天子下位的那人,他想起昨夜母親與他說的那樁事,直到這會還是有些茫茫然。
九千歲竟然會做這樣的事?
直到下了朝,王允往外走去的時候,整個人還是有些混沌。
身邊幾個官員見到他這幅模樣,便低聲問他:“王大人今日是怎麽了?”
王允回過神,搖了搖頭:“無事...”
他這話說完,便瞧見玉階之下,有一個身穿紫色蟒袍、外罩黑色大氅的男人在眾人的簇擁下走進了轎子。
“千歲爺...”
王允呢喃一聲,步子卻已往前大步跨去。
身後幾個官員瞧見他這幅模樣,都一臉愕然:“王大人這是怎麽了?瞧他的陣勢,是要去見千歲爺?”
另有官員,便也跟著一句:“王大人的膽子可真夠大的...”
若不是膽子大,怎麽敢在宣政殿前如此行事?
千歲爺素來喜靜,就連那些一二品的大官,都隻能圍在一旁半句話都不敢多言。這王允為官多年,按理說也不是這般糊塗之人,今日也不知中了什麽邪,竟然就這樣去了...
青布簾的轎子外,兩個佩刀的錦衣衛攔住了王允,冷聲喝道:“你做什麽?”
王允躬身朝轎子一禮,一麵是道:“正三品戶部侍郎王允求見千歲爺。”
他這一話一出,周邊都嘩然不止...
就連素來與王允交好的幾人,也相望愕然,隻覺這人今日怕是真的瘋了。
轎中並無聲響。
兩個錦衣衛揮出繡春刀,冷眼對他:“你若再不退後...”
王允麵色一臊,又想著身後眾人,依舊躬著身朝轎子一禮:“慶國公府王允求見千歲爺。”
身後眾人瞧他這般,嗤聲笑道:“這王大人怕是老糊塗了,難不成他以為搬出個國公府,就能得千歲爺的召見了?”
“可不是,這王大人平日瞧著倒也不錯,今朝卻不知何故,竟如此行事?”
眾人或低或高紛紛而語。
王允對著那兩把繡春刀,脊背僵硬,卻還是不敢起身。
就在眾人的質疑和嗤笑聲中,青布簾終於被人掀起,露出衛玠如白玉般的臉。他端坐在轎子裏,手上握著一個鏤空手爐,漫不經心地看著他:“王大人攔了本王的路,卻不知所為何事?”
兩名錦衣衛讓開路,繡春刀揮入刀鞘。
王允背脊一鬆,隻覺得先前懸於頭頂的那股壓力也消了幹淨...
賭對了。
他把袖中的錦盒呈上去,低聲說道:“下官是為感謝千歲爺仗義相救,知千歲爺喜玉,特呈美玉一塊,望千歲爺笑納。”
“哦?”
衛玠看了那錦盒一眼,卻是想起那一雙水波瀲灩的眼睛...
那個小丫頭。
“玉就不必了...”
衛玠聲音如常,掩於轎中的麵色卻帶著幾分笑:“聽說王大人家的廚子不錯,倒不知本王可有此等福氣?”
“什,什麽?”
王允一臉震驚,他是不是聽錯了?
如果他未曾耳聾,剛才九千歲說的,的的確確是要去他府中用膳?這個從未登過官員家的九千歲,竟然主動提及要去他家中用膳?
衛玠看著他,麵色如常,聲音卻低沉幾分:“怎麽,王大人不願意?”
“願意願意,下官自然是願意的...”
王允暗自抹了抹額頭,才又低聲問上一句:“不知千歲爺打算何時來寒舍?下官也好讓人先行準備。”
衛玠手撐著下頜,良久才淡聲而語:“再過幾日吧...”
總該好好準備才是。
他這話說完,轎簾跟著一落。
轎子重新啟程,這回無人再攔,王允怔怔看著離去的一行人...身後眾人也走上前,看了看離去的九千歲,又看了看怔楞的王允,圍著他低聲問道。
“王大人先前與九千歲說了什麽?”
“竟能讓九千歲在此滯留這麽久...真是稀奇。”
王允看著前方那已經沒影了的轎子,漲紅著臉,似如鯁在喉,竟是半句也說不出...
他該說什麽?
九千歲竟然主動提出要去他家用膳?
這話...
怕是誰都不會信吧。
...
王昉今日起了個大早,待用過早膳,便又看了昨兒個送來的賬本。等去飛光齋的時候,已是巳時時分了...
在宮中規了十餘日,今日她隻做了尋常打扮。一身月白色繡白玉蘭的長褙子,外頭罩著一件同色的披風,頭發也隻是用釵子簡單挽了個尋常髻...倒是掩了幾分嬌色,多了幾分清雅。
白芨遠遠瞧見她,忙笑著走上前朝她屈身一禮,一麵是道:“四小姐安,您來得巧,小廚房剛送來了梅花酥和牛乳粥...”
“那倒的確是我趕巧了...”
王昉笑著,走進屋中,待人解下了披風,便往裏走去。
屋中放著銀絲炭,整個屋子都被燒得很熱,王昉手撐在布簾上,就聽見了裏屋傳來的歡聲笑語。她步子微頓,除去母親和阿蕙的,還有一個聲音...
白芨瞧見她頓住的身影,便忙低聲說了一句:“是六姑娘,近日她常來。”
王佩?
王昉點了點頭,卻未說話,繼續往裏走去。
屋中聽到走動的腳步聲,聲響便停了一瞬,程宜瞧見王昉的身影,先笑著說了話:“陶陶來了?快到母親這邊來...”
王昉走上前去,朝程宜拘了個家禮,柔聲喚她:“母親。”
王蕙和王佩也早已站起身,待她說完,便也跟著朝她一禮:“四姐——”
王昉坐在程宜邊上,她看過阿蕙,而後是把眼轉向王佩,才笑著問程宜:“母親先前在說什麽?聽著很是熱鬧。”
程宜正在替她剝橘子,聞言是笑著說道:“是阿佩,她前幾日看了個話本,把裏頭的故事說了遍...倒是有趣得很。”
王佩麵上掛著笑,聞言便也跟著說了一句:“是民間俗本,單圖一個高興...四姐若喜歡,等回去我便讓丫鬟把話本送到您那處去?”
王昉看著她笑了笑:“也好——”
...
等王佩和王蕙退下,未等王昉問,程宜便先和她說起了近日來的事:“那日把銀絲炭送去後,她便往這處謝了一回,我看她乖巧,平日也不是個鬧騰的,便留著她,每日讓她與阿蕙做做針線、打打絡子,說說話。”
她說到這,是輕歎一聲:“紀氏與她終究隔了一個肚皮,如今又生出這樣的事...我瞧她也怪是可憐的。”
王昉看著程宜,她知曉母親雖然心軟,卻慣來是個有主意的...她無意改變母親的性子,她希望母親依舊如初。
至於其他事,便交給她吧。
王佩若是真心,自然再好不過...
若是虛情假意——
她也會趁早讓母親和阿蕙看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