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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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日已轉入七月。
    金陵城的天氣也越漸熱了起來。
    如今天色尚還算早, 有容齋正院屋子裏的兩麵木頭窗欞卻皆大開著,王昉身穿薄衫坐在銅鏡前由玉釧替她梳著發。
    外間便由翡翠與珊瑚領著小丫鬟布著早膳。
    伴隨著丫鬟們的幾聲“琥珀姐姐來了…”
    王昉順著銅鏡側眼看去,便見琥珀身穿一身石榴紅的夏衫打了簾子走了進來,她一麵屈膝打過禮,一麵是低聲說道:“主子,人已經走了。”
    這個人說得便是王冀…
    王冀是在今日清晨離開得。
    前幾日傅老夫人就下了命令不許人送,因此他這回離開也隻是由家中幾個護衛一路護送著去了琅琊, 走得甚是安靜。
    琥珀把今日王昉要用的披帛取了過來, 才又跟著一句:“奴瞧見二夫人和五姑娘遠遠看著, 也都沒走上前。”
    王昉未應一聲, 也未說話。
    她隻是看著銅鏡中的自己, 眉目一如舊日, 可誰又會知曉這一雙清平而從容的眼中曾經曆過什麽樣的齷蹉事?也許,也許將來的日子裏, 她也會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成為曾經最厭惡的人…
    她的手中也會沾滿鮮血。
    外頭天色恰好, 初旭已破開雲層,從木頭窗欞裏打進來幾許暖陽照在她的身上。王昉伸手覆在這張嬌豔的麵容上,明明還那麽年輕,可她卻覺得心中已經滿是蒼夷。
    有風拂過, 王昉頭上的珍珠步搖與那牡丹花釵輕輕敲擊在一道,散出幾許清脆而悅耳的聲音…而她在這清脆悅耳之音中開了口, 聲音淡漠, 恍若含著幾分歲月過後的滄桑之感:“知道了。”
    王冀也好、徐複也罷…
    這於她而言, 不過隻是一個開始罷了。
    …
    千秋齋。
    自打出了王冀的事後,府中上下就鮮少有歡樂之音。
    王昉手提著盒子跨過院落,在一聲又一聲的“給四姑娘請安”的聲音中邁步往裏走去…
    傅老夫人正倚塌坐著,她的手中握著佛珠嘴唇一張一合卻是在念經,而半夏手握著美人錘正坐在腳凳上輕輕替人敲著腿。
    瞧見王昉過來,半夏收了美人錘朝王昉點了點頭,而後是與傅老夫人柔聲說道:“老夫人,四姑娘來看您了。”
    傅老夫人緩緩睜開眼,側頭朝王昉看來:“陶陶來了?”
    她的聲音含著幾分喑啞,就連眼下烏青也重得厲害,像是一夜未曾睡好…不過在看見王昉的時候,她的麵上還是掛了個如舊日裏一般溫和的笑容,一麵朝她招了招手,一麵是柔聲說道:“怎得那麽早就過來了?”
    王昉的麵上掛著一個素日裏明媚的笑容:“想您了。”
    她這話說完,把盒子遞給半夏,而後是坐在傅老夫人的身邊,把頭枕在人的肩上笑著說道:“陶陶近些日子隨著小廚房裏的廚娘學了些小菜,這裏都是前些日子醃製好的,您平日早上用粥的時候配著些也好開胃。”
    半夏笑著接過盒子,與王昉說道:“您這是送了及時雨來了,老夫人正嫌早膳沒味不肯吃呢——”
    待說完這話,半夏看著傅老夫人,嗔道:“奴讓人再去準備些早膳,這回您可不能再嫌沒味難吃了。”
    王昉也順勢抬著一雙杏眼,看著人嬌嬌說了一句:“祖母可不許嫌陶陶做得難吃。”
    傅老夫人看著王昉,眼下泛著柔和的笑容,她伸手輕輕點在王昉的額頭,卻是無奈笑道:“你呀,祖母什麽時候嫌棄過你了?”她這話說完,總歸是鬆了口,與半夏一句:“去吧,給陶陶也備一份燕窩粥。”
    半夏見人總算鬆口肯吃飯了,自是喜上眉梢,忙笑著“哎”了一聲,又朝兩人打了禮便往外退去了。
    布簾一起一落,屋子裏便隻餘王昉與傅老夫人祖孫兩了。
    王昉看著傅老夫人蒼老而疲憊的麵容,心下輕輕歎了一聲,祖母想要的闔家歡樂,兄友弟恭終歸隻是一場不可實現的夢…她斂了眉目,手輕輕按起了人的腿,卻是說起了別的話頭:“江先生替您診了幾個月,的確是好上不少了。”
    “這會按著,也不再像往日那般僵著了。”
    傅老夫人聽她說起此事,眉目間倒是又多添了幾分笑意:“江先生的確是神醫。”
    自從由江鶴替她診治後…
    她這身子骨的確要比往日強健不少,就連平日下雨潮濕這膝蓋骨也不似往日那般疼痛了。
    傅老夫人手撐在膝蓋上,笑著跟了一句:“論起日子,今兒個江先生該來一回…這些日子也辛苦他了。”
    哪裏想到這話一落,那布簾外頭就傳來了丫鬟的通稟聲音,是言:“老夫人,江先生來了。”
    傅老夫人一愣,跟著是笑道:“請江先生進來。”
    江鶴依舊是來金陵時的那副打扮,一身灰衫,腰間懸著葫蘆,走起路來大搖大擺…當日宮裏的夏院判知曉江先生來了金陵,還特地來王家拜訪過一回,瞧見江先生這幅打扮和行止還愣了許久。
    若按琥珀的話來說,這位江先生看起來一點都沒有身為神醫的自覺性,不知道的瞧著怕是隻當他是個走街串巷的“鈴醫”。
    王昉倒覺得這樣挺好…
    何況這對於別人重之又重的神醫之名,保不準在這人的眼中,還不如他葫蘆中的酒值錢。
    王昉想到這,便笑著站起身朝人屈膝一禮,口中跟著一句:“剛還與祖母提起您,您就來了。”
    江鶴瞧見王昉倒是愣了下,過了會才笑眯眯得說道:“小丫頭也在…”他這話說完,想起自家那個徒兒上回為了眼前這個小丫頭屁股開花的模樣,便又忍不住朝人看了幾眼,點了點頭。
    王昉見他又審視又點頭的模樣,微微一愣,疑聲喊人:“江先生?”
    “啊?”
    江鶴回過神,他看了看王昉,又看了看傅老夫人,揚長笑了一聲:“小丫頭許久不見,倒是越發有精神了。”
    傅老夫人便笑著接過了話:“她如今請了個女師傅跟著在練武功,瞧著倒是有模有樣的,難得她喜歡,我也就不攔著。”
    說完這話——
    半夏正好領人進來布膳。
    傅老夫人看著江鶴便又跟著一句:“江先生可用過早膳了?若是不嫌棄,不如就一道用吧。”
    江鶴聞著那股子香味,隻覺得先前還飽的肚子空空如也,甚是饑餓…
    他也不與人客氣,直言而語:“今兒個可真是趕了巧了。”
    傅老夫人娘家從商,自己原本也是個爽快人,如今見江鶴這般也越發高興了幾分…她笑著讓半夏去多備一份碗筷,而後是由王昉服侍著走了過去。
    早膳的花樣並不算多…
    卻樣樣精細。
    那粥熬得很惆,裏頭除了蝦仁、雞絲還有切成丁的菜類,瞧著好看、令人見之便食欲大開。另外還有水晶小籠、油煎的餛飩…還有幾盤便是王昉帶來的小菜,有菜絲、也有醃製的瓜類,放著些許辣椒,聞起來就是一股酸爽勁。
    江鶴原當王家這樣的士族,隻怕早間都要擺個鹿肉魚翅的…
    沒想到竟是這般尋常。
    傅老夫人一麵接過丫鬟遞來的帕子拭著手,一麵是溫聲說道:“江先生若是不滿意,我再讓廚房給你重新備些。”
    江鶴笑著搖了搖頭,他也隻是覺得奇怪罷了——
    若當真來個鹿肉魚翅的,他也著實吃不慣,還不如就這一口尋常味。
    他隨意擦了擦手,便笑著接過丫鬟盛好的粥喝了起來,一口下去江鶴的一雙眉眼便越發舒坦幾分,忍不住誇讚道:“都說百年士族最重底蘊,沒想到連一口尋常也都是不尋常。”
    他又連喝了好幾口,才又說道:“不錯不錯,粥好、小菜也好。”
    王家這樣的士族,素來講究“食不言寢不語…”
    傅老夫人這麽多年也鮮少見到這般肆意、灑脫之人了,如今見人用得這麽歡快,倒是把她胃裏的蟲也勾起了幾分…她接過王昉盛來的粥,握著勺子慢慢用著,竟也吃出了幾分味道。
    在幾個丫鬟驚愕的眼神中——
    傅老夫人連著用了兩碗粥、又用了三個水晶小籠、兩個油煎餛飩才歇。
    等丫頭撤了席,又重新奉來新茶的時候…
    傅老夫人接過茶盞握在手心,用下一口茶,才笑著與江鶴說道:“江先生可飽了?”
    “飽了飽了——”
    江鶴笑著打了個嗝,這原本應該是粗俗至極的動作,可在這人的身上卻隻瞧見了灑脫和肆意,竟半分都令人厭惡不起來。
    他一麵揉著肚子,一麵說道:“若再用下去,怕是該走不動了。”
    江鶴說完這話,看向傅老夫人,說了話:“我今兒個來除了來給老夫人診治,也是來向老夫人告辭的——”他說到這,是稍稍停頓了一瞬,才又跟著說道:“老夫人如今的腿疾好得也差不多了,我把需要注意的都交給夏院判了,日後隻需請他繼續為老夫人診治便是。”
    “隻是——”
    江鶴看著傅老夫人,麵容難得正色幾分:“腿疾可愈,心病卻無人可醫…老夫人如今年歲越長,所思所慮太多,終歸不好。”
    王昉正在一旁替傅老夫人剝荔枝,聞言卻是一愣。
    她抬頭看向江鶴,帶著幾分不可置信:“先生要走?”
    江鶴點了點頭。
    他的麵上依舊掛著灑脫肆意的笑容,是言:“我在這金陵城待了很久了,如今你祖母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也該走了。”
    “可是…”
    王昉還想再說,卻被傅老夫人攔住了話:“江先生所言,我都懂…”
    “若是能像江先生一樣孑然一身,灑脫隨性自然是好。可是人擁有得東西越多,所承擔的責任也就越大,這所思所慮自然也就推脫不了。”
    傅老夫人說到這卻是止了這話,她笑著看向江鶴,重新換了個話題繼續說道:“江先生既然要走,我也就不強留你在這小小金陵的一方天地下了…金銀之物你不喜,家中倒是還藏有幾壇好酒,不如全送於江先生,權當餞別之禮了。”
    江鶴聞言,卻也不再多說什麽。
    他半眯了一雙眼,仿佛已聞到了那股酒香,笑著說道:“平生隻好這一口,這樣,再好不過了。”
    …
    待江鶴走後。
    王昉便陪著傅老夫人去院子裏散著步,如今的日頭已有些熱了,還好大多地方都有樹蔭遮著,隻在那交錯相映未掩住的地方隱隱露出幾許光,打在兩人的身上倒也不覺得熱。
    傅老夫人看著王昉略微有些低落的麵容,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跟著一句:“人生無不散之宴席,江先生能留在金陵如此之久已是恩情,若強留人於此,難免失了道義。”
    王昉輕輕歎了一聲——
    她又豈會不知傅老夫人所言?
    何況江先生這樣的人,也的確不會在一個地方久待…隻是她沒有想到這一日會來得這麽快而已。
    事已至此——
    王昉便也不再多說什麽。
    她抬頭看著傅老夫人,好一會才說道:“祖母想得通透,的確是陶陶迷障了。”
    傅老夫人見她恢複了原本的神色,抬手撫了撫王昉的發頂,眉目溫柔:“你還小,有許多事看不開也是正常的。”
    王昉聞言卻是眉眼漸漸彎了起來。
    她扶著傅老夫人的胳膊繼續往前走去,嬌嬌說道:“祖母慣會說我,自個兒還不是總令人擔心?江先生可說了,讓您好吃好喝著,切不可少食。”
    王昉這話說完,眉心一動,便又跟著一句:“如今天氣越發熱了,西郊果園那倒正好可以避暑,打前幾日那頭的管事還送來了不少果子,說是今年收成好…不如趁著府中無事,孫女陪著您去那頭住上幾日?”
    往常每到夏日的時候,王昉也常陪著傅老夫人過去住個幾日——
    因此傅老夫人也隻是想了一瞬,便答應了:“也好,我記得前些年那兒還辟了塊魚塘,你那會總趴在那池塘邊上吵著要吃,如今過去卻是可以吃到了。”
    她這話一落,王昉卻是羞紅了臉,怎得說得她跟個貪嘴的小花貓似得?
    身後跟著的半夏、李嬤嬤等人卻皆發出了友善的笑聲,到底還是四姑娘知老夫人的心,這不…隻要有四姑娘陪著,老夫人的心情總歸是好的。
    幾人便又走了幾圈,王昉才陪著傅老夫人回去。
    …
    王昉回千秋齋的時候,已經是用過午膳的時間了。
    翡翠領著幾個小丫鬟正在廊下逗弄著喜福,瞧見王昉過來便笑盈盈地與她說道:“主子回來了。”她這話說完是笑著抱著喜福,跟了一句:“今兒個喜福比往日多用了兩條銀魚幹,連著醒來的時辰也多了些…”
    喜福前幾日便貪睡少時,請人過來瞧過也看不出什麽模樣。
    王昉停下步子看了喜福一眼,見它雖然比前些日子精神要好些,可還是一副慵懶不願動的模樣。
    她心裏想著是不是該遞信去陸家問問,陸意之那貓究竟是怎麽養的?成日裏活蹦亂跳的,就沒見它消停過…不過這個念頭一起就被她打落了。
    她伸手從翡翠手中接過喜福抱在懷裏,手輕輕揉著它的毛發,一麵是說道:“許是在家裏待得久了,明兒個去西郊,把它也一道帶上吧。”
    翡翠聞言卻是一愣:“明兒個要去西郊?”她這話一落,便睜著一雙圓碌碌的眼睛看著王昉…隻差明擺著說“主子,帶我一道去吧。”
    王昉看著她這幅模樣,卻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這丫頭和喜福待久了,倒是越發有幾分喜福的樣子了。
    屋子裏的幾個丫鬟,琥珀和玉釧都跟著去過,隻有翡翠和珊瑚未曾去過,王昉想了想便與琥珀說道:“明兒個翡翠和珊瑚跟著,你和玉釧老成些便在家裏。”
    琥珀笑著應了“是…”
    左右明兒個是和老夫人一道去,也出不了什麽事。
    翡翠卻是喜上眉梢,忙說道:“我去替主子收拾東西…”
    而後便風風火火往裏跑去了。
    琥珀看著她這幅模樣,還是止不住搖了搖頭:“要是娘在,瞧見翡翠這副模樣怕是又該說了。”
    王昉聞言,撫著喜福的手卻是忍不住一頓…
    她抬眼朝外看去,好一會才緩緩說道:“也不知紀嬤嬤怎麽樣了。”
    因著怕旁人起疑,王昉從未去過…
    琥珀也隻最開始的時候去過一回,覃娘倒是遞來了不少消息,隻她到底不是內行人,也隻是能瞧見個表麵,那內裏細不細卻是看不出的。
    琥珀聞言也是忍不住把話一頓,過了許久才說道:“您別擔心…”
    她一麵扶著王昉往裏頭走去,一麵是低聲說道:“娘教人向來有法子,即便是根榆木交到她的手裏也能雕出花來。”
    王昉笑了笑,她倒不是擔心這個。
    紀嬤嬤的手段,王昉比琥珀還要知曉...
    當初若不是有紀嬤嬤一直陪著她,操持著身邊的事,也不知道她應付不應付得過來。
    ...
    晚間的時候。
    有容齋屋裏屋外都點起了燭火。
    臨榻的這麵窗戶仍開著,透進來七月夜裏的徐徐暖風...
    王昉剛洗漱完,這會便穿著一身常服側倚著軟塌,身後玉釧拿著幹帕子替她絞著濕發...而她手握一本賬冊,依著燭火翻看著。
    玉釧一麵替她絞著發,一麵是柔聲勸道:“夜裏傷眼,您看一會便擱了吧。”
    王昉輕輕“嗯”了一聲...
    她從一旁的案上取過毛筆,在朱砂上輕輕點了下,而後是在賬冊上的幾處輕輕勾了起來。等把最後一頁賬冊翻完才擱置一側,指腹揉著眼圈輕輕按了起來。
    裏屋翡翠和珊瑚還在替她準備明兒個去西郊要用的東西,時不時得還傳來喜福的“喵喵”輕叫聲。
    玉釧笑著打趣道:“自打您說了要帶它去西郊後,精神氣倒是好了不少。”
    王昉聞言是側頭朝喜福那處看去,見它仰著身子的確要比早間歡快不少,便笑著說道:“倒也是個成精的。”
    玉釧見過元寶...
    自然知曉這個“也”字說得是誰,也笑著應道:“若是往後讓它倆瞧見,也不知是個什麽模樣?”
    王昉尚還未說話,外間便響起琥珀的聲音。
    琥珀手打著珠簾笑著與王昉說道:“主子,您瞧誰來了?”
    王昉循聲看去,便見燈花之下,紀嬤嬤依舊麵容端莊、身著得體,這會正含笑看著她。
    “嬤嬤?”
    玉釧幾人聞聲也忙放下手中的動作,笑盈盈地朝人走去:“嬤嬤,您都好了?”
    紀嬤嬤笑著點了點頭,她快步朝王昉走去,方想行大禮便被王昉伸手攔住了:“嬤嬤身子剛好,不必行此大禮。”
    ...
    待琥珀幾人皆退下。
    紀嬤嬤推讓不過,便依著王昉的意思坐在了軟塌上,卻也隻是占了半個邊。
    她細細看了回王昉,一雙眉眼泛開幾許柔和的笑意,柔聲與人說道:“主子瞧起來精神不錯...”
    王昉看著紀嬤嬤卻是一歎:“嬤嬤看起來氣色卻不好,這陣子辛苦嬤嬤了。”
    “主子這話卻是折煞老奴了——”紀嬤嬤說到這,才又跟著一句:“您那日交待的事,如今已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