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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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康十四年。
    程愈年少成名, 他如今還未至三十,卻已經是內閣首輔了, 這滿朝文武官員哪個不羨慕他?
    不過也隻是羨慕罷了…
    有些人生來便是如此,即便再怎麽努力,卻還是跨越不了。
    內閣之中。
    程愈坐在首位,手中握著一盞茶正低著頭慢慢飲著。
    底下坐著的兩排是一群大學士, 此時正在議論早朝上天子所說的話…他們大多是年輕官員,最是意氣風發的時候,持有不同意見的時候自是各抒己見, 一來二回這內閣之中卻是熱鬧哄哄。
    “千百年來, 科舉製度皆是如此,如今陛下說改就要改, 這如何能成?”
    “怎麽就不能成?規矩是人定的,早年沒規矩定了規矩, 如今這規矩舊了就要改…陛下說得對, 這百年來, 科舉製度一直不變,有不少有學識的寒門學子皆因身份而被擋於門外。”
    “可也不能因為改了製度,便沒落了那封蔭製度…朝中百官大半出身士族名門, 這封蔭製度一動, 隻怕這朝中大半官員都要聯名上折了。”
    …
    不管底下如何熱鬧, 可坐在主位的程愈卻依舊未曾說話。
    兩排的木頭窗欞皆大開著, 照進來這春日的幾許暖光…程愈著一身緋色官袍, 腰上係著玉帶佩著荷包, 他平素鮮少穿這樣的顏色,可如今在這春日暖光的照射下卻越發顯得風姿獨秀。
    他仍握著一盞熱茶慢慢飲著,眉眼疏闊,麵色從容。
    眾人許是也察覺到了,便紛紛止住了話朝程愈看去…有人站起身朝他一禮,口中是跟著一句:“不知大人可曾有什麽高見?”
    程愈聞言是抬了眉眼,他的麵色依舊從容,口中是道:“高見倒算不上,隻是卻有一話可說上一說。”
    他這話說完,眾人皆止住了聲,一道朝程愈拱手一禮:“願聞其詳。”
    “陛下在早朝說了兩話,一是更改科舉製度,一是更改封蔭製度…”程愈說完這話是把手中的茶盞握於手中,跟著才又說道:“眾位大人先前議論紛紛,對這科舉製度的更改隻怕心中是認可的,所爭議的隻怕是這封蔭製度。”
    有人聞言便拱手朝程愈一禮,口中是道:“朝中大半官員皆出自士族,若是陛下要止封蔭,隻怕頭個鬧得便是這些士族…陛下雖說掌政已有多年,可士族門第牽扯眾多,若是他們鬧起來,這朝堂隻怕又該亂了。”
    眾人聽到這話也紛紛點了頭。
    他們其中也有不少出自士族門第的,平心而論,若真止了封蔭,隻怕他們心中也多有不服。
    程愈是等他們說完才又笑著說道:“陛下雖然說了止封蔭,卻並未說如何止,止多少…”他這話說完便也不再多言,隻是握著手中的茶盞又飲下一口。
    屋中有一瞬得靜謐…
    待過了許久,才有人道:“是了,陛下可未曾說這封蔭製度究竟該如何止…我們在這鬧了這麽久,卻連陛下的意思也未曾理解透徹。”眾人紛紛朝程愈一禮,而後是又重新議論起來,卻是說這封蔭製度究竟該如何定才更好。
    等到了散值的時辰,眾人才往外退去。
    程愈亦往外邁步走去,眾人見他出來紛紛讓開了路由他先行,口中還迭聲喚他一聲“程首輔”。
    其中有同程愈交好的官員便與他一道同行…這一類官員大多是早年與程愈一道中舉入仕的,因有著同窗之情,說起話來自然也要隨性不少。其中一個年輕官員便笑著與程愈說道:“聽說金陵城中又開了一座雅樓,我們幾人相約一道去走上一遭,景雲兄可要與我們同去?”
    他這話剛落——
    程愈還未說話,其中一個官員便已開了口:“景雲兄自打去歲成親之後,可就再未與我們一道遊玩…”他這話說完便看著程愈,搖頭晃腦似是哀歎,口中是跟著一句:“景雲兄,你這樣可不行。”
    其餘幾個官員也跟著附和說道:“是也,是也,嫂夫人回家日日可看,我們幾人可是難得聚上一回…景雲兄可切莫再掃興了。”
    程愈聞言是輕輕笑了笑…
    他的麵上仍舊是素日的溫和笑意,卻還是拒了:“我還有事,就不去了…”今日出門前,他曾答應她會早些回去。
    既然應允了她便要做到。
    程愈想到這,手是握住了腰間係著的荷包…荷包的顏色是藍色,用的是雙麵繡的樣子,正麵上頭繡著青山綠竹,背麵卻是一首詩,正是當初他在清風樓所做的“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這是那年他生辰之際,陸棠之塞到他手中的。
    未曾想到,這歲月如白駒過隙,他倒是也戴了許久了。
    眾人見他如此心中雖有遺憾卻也不好再說什麽…等到皇城外頭,程愈便與眾人告辭而後是坐上了早先便已備好的轎子。
    …
    程府。
    程愈回到家中的時候,天色看起來還有些早,管家見他過來便笑著迎上前與他先打了一禮,跟著是接過了他手中的公帽,口中是跟著一句:“老爺今天回來的早。”
    “嗯…”
    程愈點了點頭,他眼看著不遠處,見那處有不少人提著水,不管是小廝、丫鬟臉上都是漆黑一片,便又擰著眉心問道:“這是怎麽了?”
    管家聞言是看了一眼過去,待瞧見那副模樣,他便又低下了頭,恭聲回道:“今兒個是夫人在下廚。”
    他隻說了這句,程愈心中便知曉了幾分。
    自打陸棠之嫁給他後,也曾下過幾回廚,隻是每一回的結局可都不算好…最初那回直接燒了整個廚房,後頭倒是好了許多,也未再有燒了整個廚房的事了。每回她下廚,最擔心的便是府中的下人,不是怕她燒了廚房,就是怕她傷了自己。
    …
    程愈的指腹輕輕揉著微折的眉心,口中是跟著一句:“不是讓她不要下廚了嗎?”
    管家聞言便笑道:“夫人的性子您還不知?老奴倒是勸了,可是夫人說要給您親自給您燒一桌,老奴也不好攔。”他這話說完便又跟著一句:“不過今兒個還算好,隻是燒了半麵牆壁,旁的倒是沒有什麽。”
    他說到這是稍稍停頓了一瞬,跟著才又笑著問道:“您是先回屋子,還是去看一看?”
    程愈無奈搖了搖頭,他未曾說話,步子卻是往廚房走去了…
    這會廚房外頭正站著不少人,丫鬟、仆婦,此時人人都望著廚房,生怕裏頭那位又做出什麽…尤其是幾個廚娘,此時更是提著心神,那副模樣卻是要比自己下廚還要緊著些心神。
    待瞧見程愈過來…
    她們先是一怔,跟著便又朝他打了一禮,口中是齊聲喚他:“老爺。”
    “嗯…”
    程愈點了點頭,而後是朝裏頭望去…廚房的門半開著,瞧不見人,倒是隱約可以聽見裏頭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他也未曾說話,隻是伸手揮了揮,讓幾個廚娘留在外頭,其餘人便都被他打發走了。
    而後他才邁了步子往裏走去。
    因著先前燒過一回,屋子裏還有些味道,好在窗欞倒是都大開著,瞧著也不那麽熏人了。
    程愈眼循過四周,原先的白牆又成了黑牆,幾個爐子上都燉著東西…而其中一個穿著青衫小裙的女人正在忙活著,她的臉上沾著不少黑炭,小巧玲瓏的鼻子卻是布滿著密密麻麻的汗意。
    這會她一麵低著頭收拾殘局,一麵拭著臉上的汗,倒是把那髒汙又泛了些開,瞧著越發跟個小花貓似得。
    陸棠之原本以為進來的是廚娘或是丫鬟,便也未曾抬頭,隻是開口說道:“你們別進來,我馬上就收拾好了。”她這話說完便又開始收拾起東西。
    隻是過了許久——
    陸棠之也未曾聽到回聲,她抬了頭往前看去便見程愈正含笑看她。
    “景雲?”陸棠之見著他忙放下手中的東西朝人跑去,隻是走到人前的時候,她想起現在這幅樣子,又瞧了瞧手上的髒汙便又忍不住紅了回臉…她也未曾靠得太近,隻是仰著頭看著人,口中是跟著一句:“你今兒個怎麽那麽早回來了?”
    她還未準備好呢。
    程愈握著帕子先細細擦了回她臉上的髒汙,而後是又握著她的手細細擦了起來…他也未曾抬頭,口中卻是柔聲問道:“做了什麽?”
    陸棠之愣愣看著他…
    她嫁給他已有一段日子了,兩人再親近的時候也有過,可是她的心中卻還覺得像是在做夢似得…她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歡上他了,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會真的嫁給他。直到聽到他的聲音,她才回過神來…她仍紅著臉,口中卻是說道:“紅燒鯽魚、蘿卜燉肉,還有一份三鮮春筍鹹肉湯,都是你愛吃的。”
    陸棠之這話說完便又低著頭,輕輕跟著一句:“我嚐過了,不鹹不淡,味道正好。”
    以往她也做過幾回,隻是每回不是太淡就是太鹹…如今她每回做好便先自己嚐上一回,免得這人還是不管不顧吃了下去。
    程愈等擦幹淨手上的髒汙才抬了頭,他看著她低垂著臉,卻還是未曾遮掩那一副明媚…他伸手把她微亂的頭發挽到耳後,而後是說道:“這些事你交給下人就是。”
    “不行——”
    陸棠之想也未想便拒絕了,嫂嫂說要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就得先抓住一個男人的胃…她本就沒什麽出色的,自然得在這上頭花些功夫。她想到這便伸手輕輕推了推程愈,口中是跟著一句:“我還有個菜,你先回去,君子遠庖廚,別讓油煙熏了你。”
    他是當朝首輔,是君子,是清風明月…
    怎麽能待在這樣的地方?
    程愈未曾說話,他任由她把自己推到了門外,而後是看著陸棠之回身去忙活了。他也未曾走,隻是倚著門,待在外頭看著她…眼看著她忙活的樣子,卻是憶起了幾樁往事。
    頭一樁是當年他生辰之際——
    這個小丫頭緊緊握著荷包,站在他的麵前紅著臉與他說:“我的確喜歡程公子,我也知道程公子並不喜歡我,隻是這些話我若是一直放在心中,總有一日會把自己給憋死的…所以不管如何,這些話我還是要說。”
    “隻有說了——”
    “那麽即便日後想起來的時候,我才不會後悔。”
    “程公子若是喜歡便收下吧,這隻是我的心意,沒有什麽定情之物的意思…若是你實在不喜歡,那麽出了門便扔了吧,隻是不要讓我知道。”
    程愈見過陸棠之幾回,雖然不算熟識卻也知曉這個小丫頭的膽子不大,說起話來還愛臉紅…那日她就一直紅著臉,最開始說話的時候還有些磕磕巴巴,到後頭卻是越說越順暢,到後頭還敢把荷包直接塞到了自己的手中。
    那個時候他是怎麽會留下這隻荷包的呢?
    他也忘了,他隻記得那日聽她說這話的時候,心中有一瞬得悸動。他也曾喜歡過人,也曾求而不得過…他知曉心意被別人踐踏是什麽樣的滋味。許是因為這麽一層緣故,這隻荷包倒是留了下來,留到至今卻再也割舍不掉了。
    而第二樁卻是去歲的時候——
    那是陶陶第二個孩子的洗三禮,他去了…她夫妻和睦、兒女雙全,他很開心。
    那個時候他在院中走路聽到幾個年輕官員說起陸棠之,武安侯府的千金、五軍都督的胞妹,更是當今天子的表妹…她的身份其實一直都很尊貴,這金陵城中不知有多少兒郎想求娶她。
    不知道為什麽聽到他們在談論她的時候,他的心下是有些不高興的。
    這一份不高興來得無緣無故,他還未曾理明白迎麵便撞上了她…她像是等了他許久,見到他的時候還是會像以前那樣臉紅。
    她看著他,喚他:“程景雲。”
    那是她頭回這樣稱呼他,讓他一時之間竟也忍不住怔楞了一回。
    他記得那時,她紅著臉,手緊緊攥著衣角…臉卻是高高仰著,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她說:“程景雲,你可曾有一點點喜歡我?若是你有,隻要你有一點點喜歡我,那麽我還有繼續等下去的理由。若是你沒有——”後話她並未說全,可他卻是聽懂了。若是他不曾喜歡她,那麽她也沒有必要再等下去了。
    她早已過了及笈的年齡,和她一般年紀的即便未曾成婚,大多也已訂了親…
    她,等不起了。
    程愈想到這心中忍不住還有幾分後怕,若是當日他什麽都未曾說,什麽都未曾表示,也許這個小丫頭真的會嫁給其他人。她這樣好的一個人,無論是嫁給了誰都會幸福美滿,後悔的隻會是他。
    好在,她最終還是嫁給了他。
    程愈的心中是慶幸得,慶幸能娶了這樣好的一個姑娘…他也曾不止一次想過,若是他的人生中沒有她,那他這一生該多無趣。
    …
    陸棠之看著程愈還待在外麵,忍不住小臉一紅。
    好在三鮮湯先前便已燉下,此時隻需嚐一嚐鹹淡便可…陸棠之伸手挽起了袖子,她取過一方帕子打開了蓋子,熱氣撲了滿麵倒是讓她的臉顯得越發嬌嫩幾分。她輕輕揮了揮眼前的熱氣,而後是握著勺子嚐了一口,味道正好,便也無需再添什麽了。
    陸棠之笑著把手中的湯勺放下,又在一旁淨過手握著帕子拭了幹淨才朝程愈走去…她仰著頭看著程愈,口中是跟著一句:“我們走吧。”
    程愈點了點頭,他伸手握過陸棠之的手,指腹滑過她臉上的汗,口中是笑道:“跟個小花貓似得。”
    陸棠之聽他這麽說臉就更紅了…
    她也不說話隻是握過程愈的手,察覺到他手心的熱度,臉便越發紅了幾分。
    兩人邁步往前走去,他們走得並不算快。
    即便此時已日落斜陽,可天色卻還未曾昏沉,臨河栽著的桃樹很是好看,有風拂過,桃花散落了一地…有的吹落在地上,有的吹入了池中隨著水流緩緩拂動。
    陸棠之看著程愈,見他頭上也沾了些桃花…她輕輕笑了笑,止住了步子,口中是跟著一句:“等下。”
    她這話說完是止住了步子。
    陸棠之踮起腳尖,手輕柔得拂過他發上沾著的桃花,而後才與程愈笑道:“好了。”
    兩人重新往前走去…
    春日暖風拂人麵,沒一會便吹散了陸棠之身上的熱意…
    陸棠之握著程愈的手緩緩朝正院走去,許是因為清風的緣故,讓她的眉眼也忍不住跟著彎了幾分…她便這樣彎著眉眼,口中是柔聲說道:“今兒個,嫂嫂遞信來了。”
    她有兩個嫂嫂,可程愈還是聽出來了。
    他的步子有一瞬得停頓,可也不過這一瞬,他便又恢複了如常。
    程愈仍邁步往前走去,口中是問道:“他們到哪了?”去年的時候,陸意之突然辭官,此事在金陵城中造成了不少的轟動…朝廷官員、普通百姓,誰也沒有想到陸意之竟然會辭官。
    五軍都督,天子近臣,統領天下大半兵馬…這樣的官職,他竟然說棄就棄。
    程愈當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一時也未曾回過神來…他曾問過陸意之:“你當真舍得?”
    那個時候陸意之是這樣回答他的:“人這一生想要的東西有許多,而我已經擁有了我最想要的人…其他的便不再那麽重要了。”也是那個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是真的放下了,她有這樣的人陪伴一生,這很好,很好。
    陸棠之未曾察覺到他先前的異常,仍舊笑著說道:“嫂嫂與哥哥前段日子才剛從塞北回來,她在信上寫了許多,提到了塞北的風光…她說那兒的落日比金陵城中的要好看,又紅又圓。除了馬兒還有駱駝,穿過沙漠的時候,坐在駱駝上整個人都一顛顛得。”
    “嫂嫂還說那兒有不少稀奇玩意,還有不少藍眼睛、綠眼睛的人…他們會載歌載舞,即便遇見生人也會主動邀請他們跳舞,她還認識了許多朋友。”
    “不過她也說了塞北的黃沙很大,平日裏出去臉上若是沒個東西蓋著,那沙子隻怕都要吹進嘴巴裏…”
    “現在他們已經啟程去江南了。”
    程愈一直安安靜靜得聽她絮絮說著,時不時也會輕輕應上一聲…其實歲月翩躚,他覺得如今很好,隻是偶爾也會記起王昉,也會想她過得好不好。他和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這個中情分自然不是說斷就能斷的,他會為她高興,高興她如今婚姻美滿,兒女雙全,卻也不會再耿耿於懷。
    歲月安穩,現世很好…
    他的身邊也有了那個值得他用盡一生去陪伴的那個人。
    程愈想到這握著陸棠之的手便又收緊了幾分,他仍低垂著眉眼看著他,口中是跟著一句輕聲笑語:“你若喜歡,以後我們也去外頭走走——”
    陸棠之聽聞他這話,一雙瀲灩桃花目便又亮了幾分…
    她以前便想著出去走走,去看看外頭的世界是怎麽樣的,她長這麽大,還未曾去過什麽地方…可也不過這一瞬,陸棠之便又笑著搖了搖頭:“不用,你這麽忙,何況隻要有你在我的身邊,哪裏都是好的。”
    這話是真的。
    隻要有他在身邊,無論是在何處,都是好的。
    程愈聞言便也未再說話,他隻是微垂著眉眼,伸手輕輕拂過她頭上沾著的桃花…兩人繼續往前走去,日暮開始漸漸沉落,把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