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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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選擇相信鶴丸,還是三日月呢?
    阿定一時做不出抉擇來。
    鶴丸還在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主君看起來就是沒有心計的人,這樣子可混不下去啊。至少得斟透三日月那家夥的本性才行……”
    就在此時,三日月回來了。
    三日月看見滿麵趣色的鶴丸,便出聲打斷道:“鶴丸,你又在對主君惡作劇了嗎?”旋即,三日月便慢悠悠揚起手臂來,帶著笑將阿定推至了自己身後,“……主君不過是一位普通的女孩子罷了,可不能欺負她。”
    阿定側身躲在三日月背後,心髒依舊砰砰跳著。
    三日月說罷,轉向阿定:“主君,你初來乍到,還是先去沐浴休息吧。之後,我會將大家都請來,容您挑選一位近侍。剛才我已經叮囑加州去您的房中服侍了。”隨即,他便將阿定朝著走廊的末梢引去。
    鶴丸揶揄的聲音,在二人背後響起:“三日月,你可不要一副以‘近侍’自居的模樣啊!長穀部還沒回來呢。”
    隻可惜,三日月與阿定已經走遠了。
    阿定的起居室位於走廊的轉角處,是一間裏外二進的寬敞房間。阿定猜測這也許有三十疊乃至四十疊的房間,正是前任“主君”所居住的地方,因而,書案上才會擺設了文書、筆墨之流的東西。
    “請好好休息吧。”三日月說罷,便合上了起居室的門。
    房間裏一下子便暗了下來,好在圓窗裏漏進了一絲月光,桌上也有燭火,不至於使視線淪入黑暗。
    阿定從未住過如此寬敞、舒適的屋子,有些不敢動彈。她左右張望著,卻冷不防在圓窗下看到了一個人影——一位抱著刀側坐在窗前的黑發少年。
    淺淡的月光照亮了他的麵龐輪廓,阿定發現他擁有令人動容的漂亮五官。
    他一定就是三日月口中的“加州”了。
    明明阿定入內的響動如此之大,可加州卻恍若未聞,一直望著原窗外的竹影。這樣的態度,實在是有些冷漠了,就好像阿定根本不存在似的。
    阿定猶豫了一下,便安安靜靜地在原地跪坐下來,也不敢說話。可她一坐下來,加州偏偏就把目光投來了:“你就是新來的主君嗎?”加州的聲音之中似乎也透著一分漠然。
    “是的。”阿定回答。
    加州站了起來,朝阿定走來。他的身形瘦長,肩上垂著一小撮烏黑柔軟的辮發;有什麽淡金色的光芒在耳下一閃一閃的,原來是一枚菱形的耳墜子。
    “可真髒啊。”加州打量了一眼阿定,蹙眉道,“就算不能把自己收拾得討人喜歡,也不該以這麽肮髒的模樣出現,太不修邊幅了。”他細長的紅瞳裏,透出一分明白的嫌棄來。
    阿定窘迫道:“萬分抱歉,實在是我隻有一身衣服,來的時候又自泥地中穿行……”這才使得衣擺和身上染了泥巴。
    向三日月行了那樣的跪拜禮節,不會沾上泥巴才怪呢。
    可在下等人裏,阿定已經算是愛幹淨了的。哪怕是寒冷的冬夜,她都會去河邊洗澡,比那些一整個冬天都不碰水的馬夫、雜役要勤快多了。
    阿定窘著神色,抬起頭來,入目是少年垂在身側的手——白而纖細的指尖,寸塵不染,指甲蓋是鮮豔細膩的紅,如同鳳仙花的顏色。
    “真是好漂亮的手啊……”阿定喃喃道。
    加州聽聞,卻如觸電似的,倏忽將自己的手藏到手背後去了。隨即,他的語氣愈發嫌棄了:“你不要誤會,這並不是為了討好主人而做的,隻是我自己的興味罷了。……人類可並沒有什麽能討好的地方,一旦你變得不可愛了,就會被厭棄。”
    他察覺到自己說得太多了,便匆匆轉開了話題,指向內間,道:“快去把自己弄的幹淨一點。”
    阿定應了“是”,立刻去了。
    浴室裏有一個大半人高的木桶,裏頭盛著熱水,熱氣氤氳。一旁的衣架上,懸著一件淡紅藤色的新衣。一盞陸奧紙燈放在浴室挑高的狹台上,散發著柔軟的光。
    阿定愣愣地望著這一大桶幹淨的熱水,久久未動。
    加州見了,表情有些變化。他的雙唇張了又合,斟酌許久後,他猶豫道:“……你不是吧?因為被我嫌棄地說了幾句,就難過得不會動彈了?”
    “啊,不是不是。”阿定連忙擺擺手,道,“我……我還從沒有受到過這樣的恩賜呢。一個人洗熱水的話,是不是太浪費了?”
    “怎麽會浪費?”加州有些不可思議。
    “我從前都是和其他女仆共用一桶熱水呢,而且,一個月裏,也隻有服侍主人家的早上才可以洗熱水澡。”阿定的話語裏有一分感激,“我真的……可以用熱水嗎?”
    加州沉默。
    確實如此吧。在一些窮困的地方,確實不是人人都有資格洗澡的。便是如京都那樣的城裏,也有人隻能十日去一次澡堂。
    一會兒,他扶住了額頭,說:“你是這裏的主君,你可以使用這裏所用的東西,放心地去洗吧。把自己收拾得討人喜歡一點啊。”
    阿定雙手合十,對加州深深地鞠了一躬:“我還從沒遇見您這樣善良的人呢!加州大人。”
    加州清光:……
    ***
    阿定舒暢地洗了熱水澡,因為機會難得,她在熱水中泡到肌膚發紅發皺了,才起身離開了浴桶。那時加州已經在門外喊著“水都要冷了、動作快一點、會生病”之類的話了。
    舊的衣服被順勢洗掉了,阿定拿起了衣架上的新衣。麵料的質感太過柔軟,令她一度有些不習慣。隨即,她從一旁的雜物堆中取出一把梳子,坐到了妝鏡前。
    ——梳身由黃金打造,梳背上刻著密密的紋路,似乎是一樽乘在蓮上的佛。細長的梳尾上,鑲嵌了不知名的青色寶石,還有著幾縷淡淡的、洗刷不去的暗紅色痕跡。
    這是她一直隨身攜帶的梳子。
    阿定是一個梳頭娘,擁有一雙令人羨慕的巧手。她最擅長的,便是武家貴女們的片桐髻——因為元祿年前的江戶大火,貴族女子們都改梳這種更方便活動的發型,以防再遇上那樣凶險的災禍。這樣的時髦,在與謝郡也流行了開來。
    阿定替從前的女主人梳過無數次片桐髻,可替自己,卻是從未梳過的。她想了想,還是沒有逾矩,如從前一般,將發絲束為了簡單的一股。
    從前母親說得對,下等人就是下等人,不該有那種僭越的心思呀,哪怕是在發型上亦然。
    她披散著半濕的頭發,推開了浴室的門。加州握著刀柄,又站在了圓窗前。他望見沐浴更衣後的阿定,目光不由怔了一下——
    這女子實在是太過貌美了。
    先前燈光昏暗,他看不清主君的容貌。可如今借著那盞紅色的紙燈,他卻發現這女子的容貌美得妖異,簡直如同妖精似的。
    “加州大人?……加州大人?”
    阿定的呼喚聲,令加州清光回過了神。他飛速地轉過了視線,道:“你是主君,不必稱呼我為‘大人’。”
    阿定又局促不安地整理了一下儀表,加州便帶她離開了房間,前往本丸的議事廳。
    已是晚上了,那議事廳裏卻燈火通明,隱隱還有一些吵鬧的聲音,就像是幾個武將在討論作戰計劃一般。門扇一開,那嗡嗡的吵鬧聲又歸於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阿定朝裏張望了一眼,發現議事廳裏有十一二個人,有少有長,打扮、容貌各不相同;唯一的相同點,便是他們看起來都是有頭臉、有身份的大人物。
    阿定的習慣又發作了。
    她惶恐著,立刻雙膝一彎,口中道:“萬分抱歉,打擾到幾位大人了……”
    聽見她的話,加州立刻小聲道:“你不要總是道歉!你是主君!”
    被加州凶了一下,阿定便把說到一半的道歉之言縮了回去。可話能收回去,這半跪不跪的膝蓋,卻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在旁的三日月看了,便淡笑著上來扶她:“主君,請跟我來吧。”
    隻可惜,有人比他更快。鶴丸國永單手撐著桌麵,跳過麵前的書案,兩三步便衝到了阿定麵前,以雙手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呀……”
    阿定把險些出口的叫聲捂了回去。
    鶴丸掂了掂懷中的主君,露出打量的神色來:“誒,更好看了嘛,這可真是一個意外的收獲啊。”一邊說著,他一邊將她帶到了上首的席位,將她放坐於坐墊上。
    完成這一切後,鶴丸抬起手臂,低嗅了一下,說:“很香的味道呢。”
    三日月的笑容並未消散,他淡淡地笑了一陣子,似乎是在附和鶴丸的話。
    阿定扯平了衣角,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渾身僵硬不已。在這燈火通明的議事廳裏,除了她,便都是些衣冠楚楚、各有風姿的男子。
    “如我先前告知各位的那般,”三日月開口了,笑意溫和,“這一位,就是我們的新任主君。”接著,他轉向阿定,以優雅的口吻詢問道,“您來本丸上任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我們之中挑選出一位近侍。”
    在阿定的眼裏,所謂近侍,即近身服侍之人。
    看三日月的語氣,似乎是誌在必得了。
    的確,他的容貌最為出挑;在短暫的相處裏,三日月那宜人的風度與脾性也令人倍感順暢。更重要的是,他是阿定目前最為了解的付喪神。
    “我的意見是,在我,或者鶴丸國永之間挑選一位——”三日月的笑意愈甚了,“我二人都曾服侍過前代、前前代的主君;於近侍一事上,頗有心得。”
    “可三日月殿甚至不會自己穿衣服呢。”席間忽然響起了一道稚嫩聲音,不知道是誰在說話,聽聲音似乎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泡茶也需要人幫忙……”
    這句吐槽令場麵一度有些尷尬,可三日月依舊哈哈哈地笑著。
    “主君,如何?”三日月追問道。
    就在此時,席間又有人說話了,聲音略帶遲疑:“……三日月殿,這樣真的好嗎?長穀部可還沒有回來呢。”
    “長穀部”這個名字一出,原本還算熱鬧的氛圍,瞬間冷至了冰點,全場一片寂靜。
    在一片寂靜裏,有人接口了。
    “沒錯……別說是‘近侍’了。如果長穀部君回來的話,也許這位美貌的主君,就會被殺掉了喲,就和從前的主君落得一樣的下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