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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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野皆是黑暗,星垂廣原,暮春時節的北方,夜晚微涼。
十數騎護衛列於前後,車馬穩穩行進。
車內錦繡垂幔,一盞金絲琉璃燈暖光融融,軟墊擺了一圈,襯得極舒適,甚至備著春日裏並不必要的暖爐。
種種仔細的安排,似乎都是為了照顧馬車內的人,仿佛那人體弱之極,必須小心嗬護。
“十五歲。”林熠輕輕自語道。
車內布置小心得過分,隻有他十五歲生病時,才曾這樣過。
他靠在馬車內錦緞軟墊上,身體很放鬆,緋衣如焰,微低垂的麵目在琉璃燈映照下蒼白端雋,雙眉如劍。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衣角,自小穿慣了的雲霧綃,觸感實實在在,馬車內淡淡檀香,五感俱在,方覺真實。
林熠坐起來,指節撐著下巴,盯著錦鍛刺繡的花紋失神。
他重生回了十五歲。
這是他離開烈鈞侯府,去往皇都的路上。
——燕國慣例,王侯貴族世子,須每三年前往皇都,接受太學訓導、皇家教蒙。
原隻是照例行事,但這次去了皇都,他再也沒能回到侯府。
思緒漸漸沉澱清晰,掀開馬車窗簾,外麵漆黑的平野,一輪明月懸空星宿間,天地廣闊,照不見一絲煙火人家,唯有隨行護衛的馬蹄聲。
“少爺,有什麽吩咐?可有不適?”隨行的侯府管家隨即靠過來。
“我無妨,現在到哪了?”
“咱們才出發一日,這是姚廣城外。”管家利落答道。
說完又有些擔心地端詳林熠,委婉關切:“少爺,一刻鍾前您剛問過一遍……是不是……有哪裏不舒服?”
林熠趴在馬車窗前,望著管家,眨了眨眼,隻得解釋道:“就是睡了一會兒,有點迷糊。”
林熠試著調運內息,果然內力微弱。也不怪管家關心過度,他記得自己這場怪病持續了半年,病得毫無緣由,好得也莫名其妙,半年裏翻牆爬樹、打架比武都十分受限製,讓他憋屈之極。
管家的聲音又傳來:“少爺,再走一段就有客棧,咱們暫歇一晚。”
林熠放棄調用內力,朝後放鬆倒入錦緞軟墊間:“嗯,歇一晚,明早回家。”
管家應道:“好……”旋即反應過來,聲音抬高,“什麽?少爺,回家?不去皇都了?”
林熠笑笑,嘴角弧度俊逸,帶著點久違的頑皮,懶洋洋又篤定地道:“是,忘了點事,得回去一趟。”
到了客棧,周圍百裏蕭寂,單此一家。木柵圍出的院落寬廣,小樓簷下燈籠淡淡朦朧。
原野上空星漢璀璨,地上唯這處燈火光明。
院門上掛一牌匾,燈籠照出“客遠同”三字。
林熠躍下馬車,邁進院子。
這裏已有另一批住客,隨從們身著尋常布衣,有往馬廄牽馬的,有取了東西往房間送的。進出有序,並不喧嘩,訓練有素,可見家主身份不一般。
客棧夥計十分熱情地迎出來,隨行眾人安置馬匹和行李,林熠和管家跨進大堂,頓時周身燈火通明,飯菜香氣撲鼻而來,林熠笑問:“可有夜宵?”
雲霧綃赤紅冶麗,穿在他身上極為飛揚惹眼,修身玉立,大堂內頓時都亮了幾分,仿佛所有的光都攏向這蒼白俊美的少年。
夥計也看得眼睛一亮,熱情答道:“自然是有的,少爺先在房中歇息,做好了給您送上去。”
上樓,夥計殷勤推開房門:“這層都是天字號上房,您……”
“舅——舅——嗚嗚哇啊……”話音未落,一陣撕心裂肺的孩童哭鬧從大堂傳了上來。
音色嘹亮清脆,飄至三裏能聞。
管家聽了笑道:“誰家小兒,好嗓子,比西橫小少爺厲害多了。”
這孩子哭得太過驚天動地,林熠也覺得有些好笑。
夥計瞧他們涵養好,更沒有不悅,才放心地推開房門:“也是奇怪,方才並未見哪家帶了孩子,貴人見諒,我待會兒下去勸勸,莫教擾了諸位。”
房間幹淨,林熠進屋。夥計帶管家去旁邊房間,林熠便關了門。
那小孩兒的哭聲卻一聲更比一聲高,接連傳上來,隔著門也清晰無比。
“不對!”
片刻後,林熠和管家同時拽開各自房門,廊上彼此瞪著對視一眼,便拔腿一起往樓下奔去。
客棧夥計傻了眼,不明所以,貼在牆上讓路,眼前身影如同兩道風卷過。
大堂內,一名高大男子站在中央,低頭瞧著抱住自己腿大哭的小男孩兒,皺著眉頭,不知如何是好。
先前那些侍從正是他的人,此刻立在周圍,沒有命令,便隻能看著。
小男孩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臉蛋通紅,卻嗓音一聲比一聲更有氣勢,抱著這男子的腿嚎哭不止。
高大男子無奈笑笑,微微彎腰去試著抱他,溫和地道:“是不是走丟了?”
林熠衝了過來,直接彎腰把小男孩兒提了起來麵對自己,瞪大眼睛道:“賀西橫!”
“西……西橫小少爺!”
管家跟過來,侯府隨從也都紛紛進來,圍在林熠和管家身邊。
夥計下樓,瞧見兩撥客人在大堂中央,各自侍從氣勢洶洶圍在旁邊,嚇得一哆嗦,連忙上前要勸。鑽進人堆,卻見林熠抱著那滿臉淚痕的小男孩兒,微笑著同那高大男子說著什麽,並沒有起衝突,便覺得虛驚一場,腿都軟了。
賀西橫六七歲的年紀,一張小臉哭得泛紅帶淚,好不可憐,嘴裏抽噎著念叨:“舅……舅舅……”
林熠把小西橫抱在懷裏,給他順氣,心裏被他哭得一緊一緊,他這寶貝外甥怎麽跟來的?
“我……在馬車裏、藏著……”賀西橫靠在他懷裏,很快就不哭了,但還是有點磕巴抽氣,眼睫沾著淚,癟著嘴慘兮兮望著林熠,“我舍不得……舅舅。”
林熠:“……”
林熠不斷安撫他,哭笑不得:“知道了,你舍不得我,就藏在馬車裏跟來了……”
上一世,賀西橫並沒有跟來。看來重生後許多事是不同的。
賀西橫是林熠的姐姐林雲郗所出。
林熠的爹就林熠這麽一個獨子,林熠二叔也隻有林雲郗一個女兒,賀西橫自然是林家最寵愛的小外孫。
林熠上一世在北疆,賀西橫去找他的時候已經十三歲,是個英朗的小少年了,險些讓他認不出。
可那時,賀西橫臉上滿是戒備和矛盾,第一句話就是:“舅舅,他們說,是你害了外公和我娘……”
此刻抱著對他滿是喜愛和依賴的小西橫,林熠心裏滋味複雜。
“這孩子倒是有趣。”
那高大男子說道。溫潤低沉的嗓音帶著些許笑意。
他饒有趣味地看著林熠和小西橫,這人五官深邃端正,氣質溫和,低調的深色錦繡暗紋衣袍,掩不住他身上貴氣。
方才他被小西橫纏著,卻沒有絲毫不耐煩,可見涵養極高,林熠謝道:“兄台仁善,多謝了。”
那人衝林熠笑笑,微微點頭致意,便徑自轉身上樓去了,手下侍從緊隨其後。
林熠瞧著他背影,覺得有些眼熟,又留意到他腰間佩劍。
青霜劍?
林熠家中有名兵譜,這劍他不會認錯。
青霜劍是皇帝賜給景陽王的佩劍。
林熠並沒見過景陽王,但禦賜之物,不能隨意易主,這人必定就是景陽王——四皇子蕭放!
林熠轉身抱著哭累了開始打瞌睡的賀西橫回房間,親自動手,熱巾子給小西橫擦了擦臉,換了身衣裳,抱到自己榻上蓋好被子。
小西橫睡相十分可愛,林熠瞧著,不由心裏柔軟。
忙完了,他坐在榻邊,翹著腿,沉思起來。
林熠對上一世最後的記憶,是中箭那一刻。
北退柔然十三部後,三軍凱旋,在武安州城下會師。他騎馬穿過喧囂人群,與其他將領會和。
卻憑著多年不曾鬆懈的警覺,發現角樓上抬弩搭弦的人影。
是刺殺!
身體比意識更快,待他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撲身擋在了刺殺目標身前,可那支箭的速度快得詭異,他來不及拔劍去攔,箭已刺入他左肩。
那碎骨裂肌之痛隨著回憶仿佛又出現,戰場上刀槍無眼,大大小小的傷,林熠都受過,那支箭的疼痛程度卻錐心刺骨,令人憶之膽寒。
一箭之後,便是今日。
想來他是當場殞命了罷。
說起來,他根本沒見到自己救的人長什麽樣……
林熠當時中箭跌落馬下,那人立即下馬扶他,他卻已無力抬頭。
身周紛擾喧嘩模糊,人影憧憧圍上來,他隻看得到那人靴子上金線刺繡,乃是皇族衣飾的紋路。
那時武安州城下皆是軍中身份極高之人。以他所知,其中便有景陽王蕭放。
會前往北疆的皇子,應當也隻有他。
看來自己救的就是蕭放。林熠有些惆悵,又有些釋懷。
這可是舍命救的人,明天得再仔細看看,不然豈不虧了,林熠心想。
搖了搖頭,甩開那一箭銘心之痛的回憶,下意識地低頭撥開衣領,竟見左肩鎖骨上一道鮮明的紅色印記!
抬手去抹,卻是胎記一般洇在皮膚中,殷紅如點朱,仿若鮮血在溢出。
——這印記正是他中箭的位置,重生竟把這傷也帶了來。
嘶,看著就疼。
想想也可笑,當世第一大惡人竟舍身救人而死,不知世人會怎麽說?
心事一了,前塵今世潮水般湧來,便覺周身疲憊,林熠熄了燈燭躺在熟睡的小西橫身邊睡去。
半夜裏,夢中金戈鐵馬倏然化開,本能敏銳察覺到異常的侵略感,林熠迅速醒來。
片刻後意識到這不是前世,這裏也不是軍營,他伸手去探,小西橫依舊在身邊安睡。
那侵略感的氣息仍舊未散,並非幻覺。
林熠倏然抬眼,見月光透窗,房內一修長身影,夜色幽寂,勁力挺拔的身形勾勒無遺,那人腰間一柄劍,影綽肅殺!
上一世枕戈待旦已成習慣,林熠下意識摸去,想起來如今還沒拿到冶光劍,且病中調不起內力。
來者顯然是高手,正思索著怎麽應付,那人已察覺到林熠醒來,並未動作,隻道:“別喊,這客棧有問題。”
聲音冰冷,話中是善意,語氣卻漠然。
林熠並沒注意這人說什麽,心裏轟然炸開——這人,這聲音,他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