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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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光帝神色一分分陰沉下去,殿內慌亂嘩然的眾人迅速噤聲, 誰也不敢觸黴頭。
信使跪在大殿中央, 宛若一尊石雕,身上焦急之意卻清晰可感。
雀符令才施行, 柔然十三部就應聲起兵,真不知是巧合還是故意, 定遠軍此時的狀態僵硬又混亂, 鐵騎一至, 說不準會是什麽情況。
當然, 金陵城中的人並不知道這些,雀符擁戴王權, 他們隻覺得這片寸土寸金之地又加諸不少分量,天下兵馬盡在金陵一令。
永光帝沉默好一會兒,聲音不乏威嚴:“諸卿今日都在,便說說看。”
景陽王蕭放立時上前:“父皇, 北疆大軍戍守之下, 不會有大問題。”
太子眼下倒是與蕭放意見一致:“柔然發兵突然, 此次多半是試探。”
永光帝目光掃過殿內一圈, 似乎對這份沉默很不滿。
左相周揚海起身一禮:“既然來了,還是要仔細應對,臣記得上回四品以上將領調動之後,定遠軍和昭武軍人手頗為緊張, 眼下一是確保糧草充足, 二是安排北疆主帥的布置, 其餘便如二位王爺所說,北疆仍是堅不可破的。”
永光帝看向盧俅:“定遠軍要職名單前日剛擬好,便按照原定的辦。”
右相於立琛施施然起身,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如今正值雀符令推行伊始,定遠軍中必得有監軍坐鎮,臣請擔任此職,還望陛下允準。”
滿座一陣議論,於立琛年紀大了,又是文臣中的文臣,風骨剛正,但一把老骨頭跑到那戰場上去,多少有點不妥。
永光帝遲疑片刻,於立琛一貫反對三銅律令,立場堅定,每每有人提及此事,他便要奏疏反駁,而此時監軍之責便是督查雀符令是否施行到位,天子令是否傳至邊陲仍舊言出法隨。
再細想,身正克己的清流之中,於立琛當屬第一人,派他去監軍,的確是穩妥之舉。
“臣自知年紀大了,不過身板還算硬朗,隻求為陛下分憂。”於立琛深深一揖,花白頭發、一身文士長衫,君子氣節。
林熠望著於立琛的背影,若有所思。
永光帝一抬手:“便有勞愛卿,當此危急之時不辭勞苦願往邊境,當真難得。”
盧俅著手下獷驍衛去傳令予定遠軍大營,複又上前道:“陛下,上月換防的將領太多,軍中坐鎮的人恐怕還不夠。”
永光帝眉頭一皺,定遠軍這回動得狠了,軍中的事情還沒辦利落,外域就不留絲毫間隙頃刻出動,眼下確實有些難辦。
林熠從座上站起來,走到殿前行了一武將禮,動作流暢穩重,身上氣勢仿佛經過多年錘煉,一身紅衣和驕矜眉眼卻又是少年人意氣。
“臣願為陛下效力,世代烈鈞侯忠君衛國,柔然大軍壓境,臣當盡本分,往北疆與眾將士同生死。”
林熠恭謹斂首,姿態卻絲毫不卑微,字字鏗鏘有力,眾人為之驚異,這位才入朝幾日的小侯爺一直很低調,今日鋒芒旦露,舉手投足全不似初出茅廬的少年人。
永光帝眼前一亮,林熠正是他需要的人選,忠心自不必說,林熠一身武功早就名揚在外,論起帶兵布陣,有林斯鴻多年言傳身教,以他所知也不會差。
“好,好!是林家人的樣子。”永光帝點頭,“烈鈞侯明日便往北大營,與林將軍掌管昭武軍一應調度,再讓北大營調幾個人去定遠軍中補上空缺。”
林熠行禮領命,宮宴倉促結束,幾名重臣皆留下,與永光帝在禦書房商討出征事宜,林熠和蕭桓也在其中,直到夜深才散。
林熠趁夜又往死牢走了一趟,從獄卒手裏接過燈籠,獨自走到邵崇猶那間牢房門前,開了牢門進去。
邵崇猶武功深厚,早在聽出動靜便已起身靜候,披上外袍與林熠點燈對坐於案前。
“天亮我就得走了,北疆開戰。”林熠啟了一壇酒,斟了兩盞,推去一盞與邵崇猶。
邵崇猶眉眼深邃英俊,靜默垂眼看著那杯酒。
“咱們本該有機會一同上陣殺敵。”林熠彎眼微笑,“沒有同袍之宜,但我依舊當你是朋友。”
林熠再見到他,心中複雜情緒已平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萬事背後的苦衷因果,不過杯酒,沒什麽放不下。
邵崇猶沉默片刻,開口道:“蕭放的事,若我說出事實,恐怕收不了場。”
他這段時間未曾開口申辯過一句,林熠也未曾審問過他,隻因林熠清楚,他若不願說,怎麽審都沒有用,林熠一直在等待邵崇猶做決定。
“不論什麽樣的內情,哪怕涉及天家秘史,你隻要說了,就會有一個交代。”林熠道。
看來蕭放的一係列動作都是因為邵崇猶所致,邵崇猶應當握有極其致命的把柄。
前世處心積慮把邵崇猶派到自己身邊,蕭放究竟在想什麽,林熠頗為好奇。
知道蕭放所想那天,大概也是蕭放失勢的時候。
“早日凱旋。”
邵崇猶眉目鋒銳淡漠,蒼勁修長手指舉起酒盞。
“保重。”
林熠舉杯與他輕碰,兩人都沒說什麽,但心知已達成一致。
夜已深,塞北的春天極短,草長鶯飛的融融暖意轉眼飛逝,白天陽光一烤,男人們恨不得打起赤膊,夜裏又清涼下來。
庫爾莫嶺下,王軍大帳周圍安靜,遠處部族戰士們終夜不睡,圍著篝火飲酒,爽朗笑聲隔著風,若隱若現。
寬敞的主帳內,輿圖標記的路線地形複雜清晰,幾盞牛油燈靜靜燃燒,光線略暗,卻是柔然王最為習慣的。
“王上早些休息。”蘇勒恭謹一禮,柔然王點點頭,他便離開了主帳。
蘇勒牽過小兵送來的馬匹,翻身上馬引疆,離開夜色和火把交織的王軍大營,直到翡裕河邊慢下來,沿著河流緩緩而行。
“王上很信任你。”江悔在不遠處等他,臉上帶著微笑,河邊沒有軍帳,沒有火把,隻有星月的疏朗光芒,江悔的藍眸子看不出本來顏色。
“叱呂、溫撒、白達旦三部都在我手裏,他的確對我很放心。”
蘇勒思考事情的時候總是微微低頭,輪廓深邃的臉龐顯得格外深沉,由內而外靜默的力量,這位北疆萬裏草原上最年輕、最前途無量的汗王,總是懷著看不透的心事。
走到營前,蘇勒抬眼,看見曾經的白達旦汗王、如今的“曲樓蘭”,穿一身黑色輕甲,靜靜負手立於營間,注視著經過的夜巡士兵。
士兵們對他極為敬重,曲樓蘭治軍嚴格,這個臉上總是沒什麽血色的高大男人總是話不多,黑色眸中似有哀傷又很空洞。
“他現在究竟是誰?”蘇勒眉頭微蹙,隔著一段距離,在營門口看著曲樓蘭,“他記得很多舊事,心裏又毫無感覺。”
“汗王放心,論本事,他還是曲樓蘭,論心……他已經沒有心了。”江悔聲音清脆悅耳,話裏卻毫無溫度,“白達旦王徹底死了,身體留給他來用,如今已被蠱同化得差不多,那張臉與從前別無二致。”
若費令雪見到這張臉,能不能張得開口叫一聲“曲樓蘭”?江悔沉默許久。
林熠離開死牢,金陵又下起夜雨,一襲紅衣策馬穿過細雨夜色回到皇宮。
江南的雨總是輕柔得連聲音也斂去,落在簷瓦間潤物無聲,挽月殿留著幾盞溫暖燈火。
林熠大步踏進挽月殿院內,一眼看去便知蕭桓已經歇下,他這幾天休息得都很早
聶焉驪帶來玉衡君配的藥,林熠知道治療他身上的咒術很麻煩,單是一副藥下去,蕭桓就沉睡得無知無覺,這對一名五感敏銳之極的武功高手而言很難適應。
蕭桓本打算不服藥等林熠回來,林熠臨時去死牢找邵崇猶之前,卻叮囑他照常服藥。
“今天別等我了,按玉衡君的話吃藥,我回來找你。”
蕭桓答應了便照做,藥力上來不得不先睡去。
林熠琢磨著這陣子都安分守己,臨行時任性一把也可以,於是回殿換了衣服簡單收拾一下就折出去,依言進了蕭桓寢殿找他。
床帳前留著一盞輕盈的琉璃燈,林熠熄了燈火摸索著上去,在蕭桓身邊躺下,心裏思緒頓時靜下來。
蕭桓被藥勁扯入深沉夢境,感覺到林熠的動靜,竟掙出來,半夢半醒地微微抬起沉重眼皮。
林熠正借月色側頭看他,神遊之際見他居然醒過來,連忙湊過去低聲道:“睡罷,我今晚在這兒。”
蕭桓半闔半閉的眸子線條格外昳麗,林熠心裏既暖又心疼,握著他的手,蕭桓手指沒什麽力氣,輕輕回握扣住他五指,再次陷入沉睡。
林熠就這麽看了一夜。
天蒙蒙亮,他輕輕起身,宮人送來一身暗銀色鎧甲,肩頭虎嘯紋路,是昭武軍製式,也是將軍製式。
十六歲的將軍,燕國至今未有先例,永光帝著實看重他。
林熠熟練地披上鎧甲,換衣服換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麽,回到榻邊俯身仔細看了蕭桓睡容一陣。
這麽安靜乖順的狀態,林熠越看越喜歡。
他伸手輕撫蕭桓眼尾的痣,又沒忍住撫過他高挺分明的眉骨和鼻梁,最後停在蕭桓唇角。
蕭桓沉睡得毫無知覺,林熠低下頭去,快觸到時滯了片刻,仍舊輕柔地親在蕭桓眼尾小痣上。
停留瞬息,他還是屈服於自己的內心,蜻蜓點水地吻了蕭桓臉頰,最後悄悄落在唇上。
林熠一身鎧甲,一手撐在枕邊,一手輕輕穿插在蕭桓散落肩旁的烏發間,俯身安靜長久地吻在蕭桓唇上,沒有任何其他想法,隻是瞬間明白何謂繞指柔。
鎧甲冰冷堅硬,風霜刀劍都不曾動搖信念,卻隻因一個安靜沉睡的身影就不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