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血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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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請傳邵崇猶入宮, 另有一名老婦, 乃此事證人,亦在金陵城中, 當一並傳召。”林熠一禮道。
天威駭人,沉默凝視許久, 禦座高高在上, 永光帝的表情看不甚清晰, 似是半遮蔽在陰影中的主宰者, 目光掃過太子、蕭放,又經過蕭桓身上。
他一擺手:“盧俅, 去辦。”
永光帝聲音有些發沉,像是蘊足怒意,因而平靜到了極致,他看向林熠:“說。”
座下諸臣鴉雀無聲。
林熠道:“不到一年前, 傳聞灜安有一戶邵姓人家, 被邵崇猶屠了滿門。邵家男主人早在三十年前就去世, 邵家夫人便是邵崇猶名義上的娘。這位邵夫人, 原本姓徐,出身江南氏族——徽州徐氏旁支一係。”
徽州徐氏,乃江南十大世家之一,族中世代人才入仕, 封侯拜相者無數, 聲望卓然。
旁的不說, 如今燕國後宮地位最高的洛貴妃,便出身徐氏。
洛貴妃正是蕭放母妃,聽及此,殿內眾人自然而然想到他,目光不由得看向景陽王蕭放。
蕭放麵無表情,坦然立在原處,冷冷看著林熠背影,絲毫沒有慌亂之意,眾人又一時摸不透了。
林熠又道:“邵夫人出嫁之前,在娘家徐氏有個要好的同族妹妹,但那妹妹出身徐氏嫡係,容德兼備,因而入宮被選為妃,常伴陛下左右。”
“洛貴妃……”眾人一陣嘩然,又倏然收聲,不敢妄議。
永光帝渾身幾乎散發著寒氣,喃喃道:“卿榕……”
徐卿榕,正是洛貴妃本名。
宮外,淮水邊的繁華三千,絲弦酒肆無數。
邵崇猶離開四下裏紙醉金迷的小樓,腰間佩著萬仞劍,聶焉驪執杯倚在包廂圍欄旁望下去,目送他在煙雨中獨自穿過街巷。
他逆著朦朧水霧中的人群,一直到皇宮外,恰遇見奉命出來的獷驍衛使,對方一眼辨出邵崇猶,正是前陣子雲都寺束手就縛的江湖殺手,頂尖劍客。
“繳劍,隨我們入宮。”
獷驍衛使知他功夫高超,亦知此人從前殺人不眨眼的傳聞,硬著頭皮圍上來。
奉天殿內短暫的一陣低語,林熠無視眾人震驚,繼續講起舊事。
“邵夫人遠嫁灜安,原本與貴為嬪妃的妹妹再難有什麽交集,但巧在,二人幾乎同時懷了身孕。當年貴妃娘娘懷著龍嗣時,身心都不大暢快,曾邀邵夫人來金陵,既能時常入宮作伴,也好由金陵城的大夫和名貴藥材調養身子,可謂有福同享,姐妹情深。”
“當年邵夫人和貴妃娘娘雙雙誕下男嬰,產後休養好,邵夫人離開金陵回到灜安,機緣巧合,又都有了孩子,姐妹二人漸漸也就沒緣由再聚,幾乎不再聯絡。”
永光帝似乎預感到他要說什麽,眉頭擰得溝壑深懸,百官紛紛不知作何是好,此時反而不敢去看蕭放,皇族舊事的熱鬧可不是好看的,一個不小心惹得聖怒,便會招致大禍。
景陽王蕭放在朝經營多年,蕭放一黨的臣子得了他的暗示,雖心有蹊蹺,仍是紛紛出言斥責林熠,誓要攔住他滿口大逆不道的話。
蕭放在旁垂手而立,心裏如何波濤洶湧,臉上不能顯露一分,他不動聲色間朝著大殿邊角一名不起眼的小內侍做了個手勢,小內侍悄無聲息溜出了亂成一鍋粥的奉天殿。
永光帝驚怒交加,奉天殿裏靜得如死水一般:“烈鈞侯,此事若有誤,你該知道自己是什麽罪!”
林熠淡淡道:“自是欺君罔上、妖言惑眾的死罪。可該死的必不是我,而是二十六年前因一己私心擅動妄念的灜安邵氏。”
林熠有些慶幸洛貴妃今日沒有直接回宮 ,而是恰好去了雲都寺,否則他也不知該怎麽麵對洛貴妃。
“貴妃娘娘一片丹心卻信錯了人,邵夫人心懷邪念,當年二人生產之後,她便借著貴妃娘娘的信任,又趁貴妃娘娘產後體虛沒防備,著人將皇子與自己的兒子調換,把龍嗣帶回灜安,而將自己的親生骨肉留在金陵——大錯鑄成,一錯便是二十六年。”
滿室寂靜,一道天光照進大殿,萬千塵埃無聲漂浮。
永光帝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心裏冰涼一片,看著林熠,不知是怒還是驚。
從前確實有過這麽件事,洛貴妃體弱,孕後反應很大,連帶著心緒積鬱,曾請命讓族中舊時姐妹來作伴。
皇室舊事中不可言也不可料的一樁,就這麽被大刀闊斧辟開,猙獰無遮攔地敞在光天化日之下,沒有任何退路餘地可言。
永光帝卻不能顧及天家顏麵了,隻是疑惑,難道竟是真的?
蕭放終於忍無可忍,踏著緩慢卻沉重的步子,幾乎咬著牙道:“烈鈞侯林熠,你說本王是假的?空口白牙,把一個十惡不赦的下賤死囚偷偷帶出天牢,搖身一變就成了皇家血脈,你當皇族天威是什麽?是笑話麽!”
“秉陛下,人已帶到。”兩隊獷驍衛使分別帶邵崇猶和一名老婦人到了奉天殿外。
永光帝無力開口,一個字也不想講,座旁的盧俅及時比了個手勢:“帶進來。”
高大殿門外一團光照過來,邵崇猶已除了佩劍,被十餘名獷驍衛使幾乎前後牢牢圍著帶了進去,生怕這名不久前的死囚重犯忽然暴起。
邵崇猶步伐不急不緩,他身形高挑健實,麵容鋒利冷峻,劍眉入鬢,薄削的唇,神情淡漠,深邃的眼睛總是看什麽都沒有感情,微微掃過殿內眾人,卻誰都沒看。
他江湖上一柄萬仞劍幾乎沒有對手,大殿中央一路走過,淡然無波,一身略發白的布衣武服卻穿出了皇子皇服的氣勢,仿佛座上天子、座下權臣,哪一樣都不放在眼裏。
單論姿態,他竟與蕭桓像極了兄弟,似乎根本看不上所謂鳳子龍孫的榮銜,但凡他不願意,這皇城便留不住他。
永光帝目不轉睛打量邵崇猶。
邵崇猶也抬眼看了一瞬永光帝,卻隻是拂掠一眼。
他走到某一處站定,微微轉過頭,正與蕭放麵對麵。
蕭放死死盯著他,而後回頭,對永光帝道:“父皇,這是個死牢重犯,身份不明,怎能真由他上朝堂來禍亂朝綱!”
林熠冷冷道:“殿下——姑且再稱您一聲殿下,即便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你們也是同族兄弟,何必這麽急著要他的命呢?”
“林熠,你大膽!私自把死囚帶出大牢,為所欲為,又來汙蔑本王身份有假,你當這朝堂是你的麽!”蕭放怒道。
林熠嗤笑,悠悠道:“本侯為何把死囚帶出大牢,最該清楚原因的人是誰?若非有人三番五次用盡手段要邵崇猶死在牢裏,本侯何至於憂心無奈把他私下帶走!”
眾人聞言一陣嘩然,蕭放冷道:“荒唐汙蔑,你好大的膽子!”
“都住口!”永光帝厲聲喝道,他開不了口質問蕭放,到了這一步,血緣和臉麵,皇族尊嚴和真相,孰輕孰重都在一念之間,他還是留了一絲餘地。
“有何證據?”
林熠回頭看向後麵被帶進來的老婦人,道:“邵家被屠,但當年邵家家仆知情者卻有一幸存。”
老婦人顫顫巍巍,伏身跪地趴下磕頭,老淚縱橫,不知是嚇得還是怎麽,嘶啞的嗓子道:“草民當年是邵夫人院裏做事的,公子他……不是夫人親生的,草民曾聽見夫人與陳婆子商量,說起公子,擔心東窗事發。夫人她……還說幹脆讓公子死掉,便死無對證,任他皇子皇孫也沒處找……”
永光帝心中一震:“你說什麽!”
老婦人嚇得連連磕頭,被獷驍衛使硬是攙住,說道:“草民不敢撒謊,夫人待公子……比待府裏下人還不如,天天拳打腳踢,當仆役使喚,誰都欺負,這要是親生的,哪能如此?”
永光帝心中怒火翻湧,這若是真的,那麽真正的四皇子從小到大被人掉了包,虐待不止,這是何等的大罪,邵家拉出來鞭屍一百遍也不為過。
林熠上前道:“邵家已被滅門,但當年真正的四皇子在邵家時如何被虐待,如今尚可找到許多知情人,至今都已陸陸續續被帶到金陵,大理寺自可再一一審查核實。”
有人問:“邵家虐待兒子又如何?不能憑此就斷定邵家做了調換皇嗣的事,當年犯事的人都死了,可謂死無對證,又怎能憑幾張嘴定論?”
林熠冷笑道:“問得好,此事也不需別的佐證,證據就出在所謂‘四王爺殿下’自己身上。”
永光帝沉聲道:“何意?”
林熠一禮,瞥了眼蕭放,字句斬釘截鐵:“所謂四殿下,你被調換後成了金枝玉葉,若不知情便罷了,可偏偏早就知情。臣不得不佩服,殿下八歲時就處心積慮派身邊心腹去灜安,暗地裏順水推舟‘幫’邵崇猶逃家,打得究竟是什麽主意?是讓他帶著一身傷自己死在外麵,還是讓他再也不能恢複身份?”
蕭放臉色煞白,沒想到林熠竟暗地裏已經查到這個地步,他對永光帝悲切道:“父皇,烈鈞侯禍亂朝綱,陷害挑撥,萬不能信他!”
永光帝本以為蕭放一直不知情,頂多是被掉包了身份,可聽到蕭放自小時就知道原本身份,這些年便騙著自己,騙著滿朝文武,不由大為光火,悲怒交加。
蕭放竟一直明知故犯,頂著假身份經營了這麽多年,處心積慮,若皇位落到他手裏,豈不是要騙走蕭家的江山!
可畢竟當兒子養到今天,這份父子情分,竟頗為可笑了。
林熠不給蕭放任何辯解的機會,冷冷道:“‘四殿下’,你費盡心思找到邵崇猶,又不擇手段,甚至以洛貴妃作為要挾,使他不得不聽你的吩咐,一度還要潛伏到本侯身邊來。你究竟有沒有一點點良心?洛貴妃多年養育恩情,竟什麽也不算麽?”
永光帝猛一拍禦案,胸中幾乎溢出腥氣,瞪著蕭放不可置信:“你拿你母妃的性命做要挾?蕭放!”
一直以來仿佛置身事外的邵崇猶才抬了抬眼皮,神情掠過一絲動容。
他自生來就沒被母親疼愛過,隻有一個假娘對他虐待不盡。
可當蕭放拿他真正生母洛貴妃作要挾時,邵崇猶冷冷注視蕭放的信使片刻,仍是點頭了。
他殺人如麻,劍下無對手,但不代表他沒有心。
他見過別人的娘是怎麽嗬護自己兒女的,他想,自己的娘應當也是個很好的母親。
雖然今生該是無緣這份溫情了,但他為一麵未曾見過的洛貴妃讓步低頭的時候,有一瞬忽然明白了所謂人世親情、血濃於水是什麽意思——隔著命運厚重的千裏萬裏,心裏的一根弦,感應般地觸動。
蕭放口不擇言:“是邵崇猶蓄意接近我,處心積慮,聲稱效力於我,卻是另有圖謀!”
林熠不屑道:“你未免太看的起自己,他一身武功臻至化境,若非顧及生母洛貴妃,有什麽理由朝你低頭?你以為又憑借什麽,竟能讓他聽你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