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弘昀也過來了。

    他本來就牽掛得一夜都沒睡踏實，這時候等到時辰一到，立即就過來瞧弟弟了。

    進了門，一屋子的奴才跪下來給他磕頭，弘昀就看見五妹妹正舉著小手，很懂事的給皇額娘擦眼裂，奶聲奶氣的安慰她別哭。

    皇額娘正坐在床頭，床上簾幕低垂。

    弘昀三步並作兩步跨了過去，等到看見床上的情形，不由地就腳下一頓。

    他怎麽也沒想到，不過幾日沒見——活蹦亂跳，天真可愛的弟弟就變成了這樣。

    “四弟！四弟！”

    弘昀鼻子一酸，伸手撐著床頭，俯下身喊了弘曆好幾句。

    可是弘曆壓根兒就沒有反應。

    隻能看見他燒的通紅的小臉上，鼻翼輕微地翕動著，旁邊的床沿上，隱隱還有冰涼的水跡——降溫、針灸、各種藥方……

    什麽法子都試過了。

    弘昀眸中漆黑沉鬱，默默地垂下了頭，過了半晌，輕聲道：“皇額娘，太醫們怎麽說？”

    顧幺幺沒說話。

    弘昀轉身過來，將視線投向了背後的太醫們。

    太醫們越發把頭往下垂。

    沒有人敢看這位準太子的臉色。

    ……

    弘昀雖然還很年少，但經曆了三姐姐的事情，他已經明白了這種可怕的沉默意味著什麽。

    不！

    他絕不要事情發展到那一步！

    弘昀的目光沉沉地落了下來，落在地磚上，他倏然一轉身，對著顧幺幺就道：“額娘，不如請皇阿瑪趕緊傳旨——宗室內外，俱為一體，若是有擅長小兒風寒的府醫，這時候也不必拘著什麽規矩了，趕緊都接進宮裏來！”

    顧幺幺想站起身來，但是身子才剛剛離開繡墩，就歪了一下。

    弘昀和旁邊的爾曼都搶上前去扶住她。

    弘昀隻覺得皇額娘的手冷得像冰塊一樣。

    顧幺幺看著大兒子，也隻是苦笑了一下：“你皇阿瑪已經想到了，連夜也找來了，這幾位就是。”

    她抬手指了指旁邊站著的幾位，弘昀才看出來那幾人穿的不是太醫服色，也不是民間醫館的大夫。

    正是宗室內的府醫。

    看來確實是什麽法子都想過了。

    弘昀嘴唇顫動了一下，想要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窗格子裏，清早的陽光打了進來，弘昀才發現皇額娘的鬢邊已經多了幾根銀絲，在晨曦下格外紮眼。

    顧幺幺盯著床上躺著的弘曆。

    一向調皮的弘曆從來沒有這麽安靜過。

    在這一夜裏，她多麽希望那個調香空間裏，並不隻有香水……也能有一些消炎藥、退燒藥。

    隻要一盒就好。

    隻要一盒就能救她的孩子！

    可是沒有。

    一顆都沒有。

    ……

    五格格仰頭看著顧幺幺的神情，終於忍不住撇下了嘴角，“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她其實也不知道事情終究會發展成什麽樣，但就是覺得心裏很酸。

    很酸。

    這哭聲就仿佛某一種不吉祥的信號似的，迅速的在屋子裏擴散了起來。

    然後擴散到了屋子外麵。

    乃至整個養心殿後殿。

    乳母和嬤嬤見五格格哭泣不祥，生怕惹了皇後娘娘生氣，趕緊過來，又是捂著五格格的嘴，又是連哄帶嚇的，好不容易才把她給抱了出去。

    顧幺幺聽著五格格的哭聲，隻覺得自己神思都有些恍惚了。

    ……

    這一天中午時候，三阿哥弘曆咽了氣。

    ……

    顧幺幺記不得自己是怎麽回去寢殿的，也記不得胤禛是什麽時候過來的。

    總之，在這一天過去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顧幺幺想到當時的情景，也隻能像回憶起電影鏡頭似的，在眼前閃過幾個畫麵。

    比如胤禛流著淚過來扶著她。

    比如弘昀哭倒在床上大喊三弟弟。

    比如五格格重新又掙脫了嬤嬤的手，跑過來站在門口，哭得撕心裂肺。

    比如妃嬪們都過來了，還有幾個很受照顧的太妃，太嬪也被宮女們扶著氣喘籲籲地過來了。

    裏裏外外黑壓壓的跪了一片奴才，人人都在哭。

    顧幺幺記得自己清清楚楚的看見胤禛抓著自己的肩頭，對自己喊著話。

    但是她隻能看見他口型的變化，耳中卻聽不見任何聲音。

    所有碎片鏡頭的最後，是一片徹底的黑暗。

    ……

    雍正二年的春天。

    又是一年過去了。

    軍機房。

    蘇培盛指揮這奴才們將午膳給撤了出來，這才貓著腰，小心翼翼的進去，低聲在萬歲爺身後提醒了一句——萬歲爺為了龍體康健，該起身來活動活動了。

    這也是萬歲爺的要求，讓蘇培盛每隔一個半時辰都得提醒自己至少起來走動幾步，活絡活絡氣血。

    氣血不通，百病叢生。

    軍機房地方不大，架子上都是卷軸。

    瞧著萬歲在屋子裏來回走了幾趟，轉頭看著自己：“皇後那邊送了嗎？”

    蘇培盛立即笑著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剛才便已經帶著人給送去了，皇後娘娘很是喜歡。”

    這說的是甜點。

    今日的膳房有將時令的鮮果做成了水果酥，萬歲用膳的時候嚐到了，便覺得皇後會喜歡，於是處理軍機大事的同時，還沒忘記讓人特地給皇後也給送一份去。

    蘇培盛想：別說皇後娘娘本就盛寵不衰。

    就算皇後娘娘不得寵，如今加上了這一份喪子之痛，也會讓萬歲倍感憐惜。

    去年弘曆阿哥沒了的那件事——皇後娘娘多傷心啊……

    這對於她來說，已經是第二次打擊了。

    之前在西北的時候，三格格的事情已經讓皇後娘娘傷心不止。

    萬歲如今也是很小心著——著意嗬護著皇後娘娘。

    大概是怕她和先朝的某位皇貴妃一樣，因為喪子之痛，一蹶不振，最後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

    那位皇貴妃也是十分得皇上盛寵的。

    但是皇上最後也沒能留住心愛的女人的生命。

    蘇培盛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心底想著：說到底，還是因為萬歲爺子嗣太少的緣故。

    簡單粗暴的來說，就是六個字：人太少，死不起。

    若是像康熙朝的時候，皇子們有幾十個，皇孫們更幾乎上百——雖然喪子之痛也令萬歲悲傷萬分，但終究還是要比現在好的多。

    ……

    掌燈時分，胤禛和大臣們從軍機房裏終於走了出來。

    蘇培盛很清楚——這可不代表一天事務的結束。

    恰恰相反——這是萬歲爺夜間工作的開始。

    他即將回到養心殿去，去批閱奏折。

    不過，在這之前，萬歲是一定先回去看皇後娘娘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