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蘇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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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天陰。
    夏季裏這樣涼爽的天氣並不算多,時有風起,滿湖的蓮都作飄搖之態,婀娜生姿。容鬱坐在無心亭裏,伸手便能觸到柔嫩的花瓣,心情也和湖中的花一樣舒展和暢快。
    知棋拿了拜帖過來,說是有命婦前來拜見,容鬱接了帖子,細看卻是勤王妃進宮拜見,陪同的是一些有品級的命婦,其中有秦謝氏。
    原本命婦王妃進宮拜見的都是皇後,但自孝惠皇後(即柳後)過世以後忻禹沒有另立皇後,太後又誠心吃齋念佛,不喜見外人,後宮之事便交與後妃中品次最高的齊妃代為打理,齊妃性情敦厚,今日之事便是由她主理,因顧及容鬱身孕,不便走動,便陪同勤王妃上門拜見。
    容鬱知道推托不得,囑知棋好生接待,自去房中換正裝,進門先告了怠慢罪,諸女自然都拿話客套一番,分主次坐了。
    勤王妃三年前曾來過京城,彼時皇後尚在,容鬱卻不曾見過,隻聽下人磕牙時說起,勤王妃姓沈,出身巨賈之家,身份雖然不見得清貴,可是到底家財萬貫,加之王妃美貌賢淑,提親之人多到踩破門檻。據說王妃眼界甚高,所以出嫁比一般女子較遲,卻也算是撿了貴婿。宮中還一度盛傳皇帝無子息,皇族之中以勤王最為了得,隻怕百年之後乾安殿的位置竟是留給勤王爺的。
    容鬱揣度這些傳聞,再看座中眾人,勤王妃年若三十許,麵目端麗,頗見豐韻,她穿湖藍色裙,近紫,尊貴而不逾矩,衣飾妝容無不精心搭配過,不張揚,卻十分出眾。這時候她正侃侃而談,說楚地風景奇特,有山,峰與平地齊,終年雲霧繚繞,進穀方知水秀石奇,壁立千仞,山腳有碑,竟是漢時古物,勤王命王府畫師作畫記之,畫師駐當地半年有餘,奉上畫卷十冊,冊冊不同,究其因,答曰:橫看成嶺側成峰。
    齊妃含笑道:“王妃好見識。”
    坐中有女子神色方動,齊妃又道:“都說秦夫人廣聞博識,莫非是知道的?”
    容鬱聽得“秦夫人”三字,目光一緊,卻見一錦衣婦人,和其他人一般正襟危坐,衣著妝飾上也不見比人略強一些,隻眉目間神思流轉,自有一番氣度。秦夫人身旁侍立一女子,年紀不輕,可是姿容殊麗,素衣素麵而不減其色,容鬱的目光掃過去,心裏微微一動。
    卻聽秦夫人道:“臣妾幼時喜看奇人異誌,有古籍說漢初張良從赤鬆子遊,有墓居青崖山,時隱時現。書中形容青崖山地理風貌與王妃所言仿佛。”話音方落,她身邊的素衣女子雙手奉茶,道:“小姐喝茶。”素衣女子到此時方是第一次開口說話,隻四個字,竟是圓潤婉轉,珠玉其聲,眾女都隻覺心裏一蕩,想道:這天下竟有這般聲色!
    秦夫人接過茶,略潤一潤唇,笑道:“古人言紙上得來終覺淺,王妃能親臨其境,才真真教人羨慕。”
    勤王妃麵色稍霽,又說了些楚地風俗,因楚地偏遠,又尊崇巫術,民俗與中原大不相同,諸女都聽得津津有味,秦夫人尤甚,連連歎息無緣得見。容鬱心道:若秦大人被調任楚地,你不哭天搶地才怪。
    說笑間日頭偏西,翠湖居開了晚宴,仍是以齊妃為主,容鬱陪坐,眾人用了晚膳,便賞歌舞。舞名綠腰。容鬱性子澹泊,翠湖居中不備歌舞,那歌舞是從雲韶府調過來的,堇妃一手調教,容鬱久聞其名,目睹卻還是頭次。
    先是伴奏上場,一人持鼓,一人執牙板,皆著黑衣,方起時鼓點驟如雨下,而後漸緩,緩到極處,每一擊都如在心頭,合著鼓點,就要跳出來一般;這時候執牙板者“啪”地一擊,便從那鼓點中掙紮出來,卻又為牙板的音色所惑,幸而牙板的節奏比鼓點更緩,常常是鼓點三四下,牙板才或輕或重響上一聲,正撓在癢處,欲喜欲狂,正在不得解脫的時候,長袖舞者飄然上場。
    那舞者穿深藍色舞衣,藍色極深,像暮雲四起的天空,深邃,蒼茫,袖長若舞,裾長若舞。先是一個背影,肩若削,腰若素,輕盈如回雪流風,妖嬈如火舞銀沙,因那音節極緩,竟然給人以典雅娟秀的感覺。那舞者的臉自右肩慢慢轉過來,瑩白膚色,流麗的線條,終隻得半麵妝,未能一睹全容。
    鼓點漸進漸快,牙板節奏也隨聲附和,舞者的袖,腰,裾,仿佛都得了生命一般,飛揚,旋轉,色如春曉,翩若遊龍,那長袖低回,高舉,便如青蓮破浪,如雪舞狂風,飄飛,似要淩空而去——就在那一刻,鼓點戛然而止,牙板拖長了擊出最後一個音符,舞者緩緩轉身,仿佛每移一寸都要調用極大的力氣,偏又羞怯不勝,教人心存憐惜。到牙板音落,舞者剛剛好轉到眾人麵前,一張素臉便如芙蓉出水,清麗非常。
    眾人都被那舞姿之華麗所震驚,竟是一個字也喊不出來,任那舞者立於場中,盈盈微笑。
    “如何?”竟是秦夫人率先開口。齊妃輕笑道:“堇妃妹妹頗費了一番心思。”堇妃隻是含笑不語,勤王妃則讚道:“古人說華筵九秋暮,飛袂拂雲雨,想不到竟是真有其事。”其他貴婦也紛紛附和,極譽舞姿之美,調教之功。容鬱偏臉看去,秦夫人身後的素衣女麵色平靜,仿佛方才那極盡妍態的舞姿尚不能使之半分動容,心念一轉,含笑問道:“秦夫人以為如何?”
    此問一出,眾人都往秦夫人看過來。秦夫人略微一怔,道:“曲至好,舞亦至好……那舞者以前是學柘枝舞的吧?”
    堇妃笑道:“小蠻確是先學柘枝,再學綠腰,秦夫人真是法眼如炬。”又對那場中舞者道:“還不上來請秦夫人指點?”秦夫人忙推道:“臣妾也就胡亂猜測,娘娘莫要折殺了。”
    那舞者卻真的走近來磕頭謝恩,抬頭際可見盈盈粉麵,仍是稚氣和天真的。
    而後堇妃揮手讓他們下去,眾人又胡亂說些話,喝些茶,眼見月上中天,便紛紛告辭。知棋替容鬱送客,到秦夫人時候忽悄聲道:“我家娘娘聽說夫人這名婢子甚通音律,想借用幾日,不知夫人可否給個薄麵?“
    秦夫人聞言一驚,道:“不可——”話出口才發現不妥,忙忙補救道:“小月性子粗魯,沒有禮數,怕會驚擾到娘娘……”知棋微笑道:“不打緊,我家娘娘性情寬和,必不會把些須小事放在心上。夫人放心,過得三五日必然還夫人一個分毫不差的小月姑娘。”秦夫人還要說話,身側素衣女悄聲道:“小姐放心。”
    秦夫人瞧了她半晌,道:“如此……你自己要收斂性子,別惱到娘娘。萬一不慎惹惱了娘娘,就求知棋姑娘救你一命……臣妾在此先替秦家謝過了。”言罷盈盈下拜,素衣女也跟在主母身後拜了一拜。知棋攔之不及,隻好生生硬受了,心裏不由暗讚一聲:好厲害的秦夫人。
    秦夫人跟在命婦後麵漸漸遠去了。知棋對素衣女道:“小月姑娘請——”
    素衣女隨知棋穿過回廊,廊外種滿了木槿,在月光下可以看見滿地雪白的花,素衣女眼中稍見驚詫之色,但她玲瓏善舞,並不多問。知棋帶她到一朱門前,輕扣三下,門內有人應道:“進來。”素衣女有過耳不忘之能,自然知道門內便是當今天子的寵妃容宸妃。
    知棋將素衣女領進門,垂手退居門側。容鬱道:“你在門外守著,別走遠了。”知棋應一聲“是”,轉身就出去了。
    門關得很緊,但是仍能隱約聽見裏麵人說話,容鬱的聲音在問:“今兒席上秦夫人那句‘如何’問的是你吧?”素衣女恭恭敬敬地回答:“娘娘明鑒……”
    這時候暑氣已經全散了,風有點涼,知棋站在門外麵,宮燈映著影子在腳下,極淡極淡,仿佛風一吹就會如輕煙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