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一 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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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五十一相守
    謝寧翻了翻,挑了一個簡單的樣子,覺得自己做著應該比較有把握的對襟式,收口她也能做,就是盤花什麽的有點難。可是玉瑤公主也探頭跟著看,她卻一手指著個斜襟的,光指了不算,還在上麵重重的點了兩下,示意她看中了這個。
    快別開玩笑了,斜襟這個光做那襟領和鑲邊就能要了她的命,謝寧絕不能這樣跟自己過不去。
    方尚宮忍著笑,示意青梅帶著玉瑤公主出去。
    “這月白的料子,配深色的線不好看。”
    “我挑了一色天青的。”深色線自然不好看,要是同色呢,月白本就淡色,也用同色的線,又寡淡了。
    方尚宮點頭說:“天青、天藍色都好,配得很。”
    挑好了線,方尚宮輕聲說:“賢妃聽說病的很重,一早李署令就過去了。”
    “又病了?是因為下雨受了涼嗎?”謝寧並沒怎麽當回事,賢妃一年到頭能站起來,能出門的日子是屈指可數,三五不時的發病更是家常便飯。
    方尚宮卻說:“這回不一樣。”
    謝寧拈線的手停住了。
    方尚宮接著說:“賢妃昨兒夜裏吐血了。”
    謝寧手微微一顫,兩根線沒捏實,輕飄飄的從手裏落了下去。
    “怎麽昨天夜裏沒有請太醫?也沒聽見消息。”
    方尚宮搖搖頭:“現在園子裏頭看著沒什麽事,其實守衛森嚴,賢妃許是不想惹禍,也可能是伺候的人想請太醫卻因為下雨耽誤了,總之直到天亮消息才傳到李大人那裏。”
    謝寧籲了口氣:“皇上應該也知道了吧?”
    “想必是知道了。唉,不好的事都湊到一處去了。這邊明壽公主的事情沒按下去,賢妃要是有個不好,今年這下半年實在太不順了。”
    “賢妃前日就沒去長春園,難道從那時起就不好了?”
    方尚宮也搖頭:“前前後後事情太多了,奴婢也難一一留心到。不過幾天聽說高婕妤傳太醫傳的勤,李昭容也受了驚,沒有聽說賢妃的病又加重,誰成想會突然間變成這樣。”
    “高婕妤的傷很厲害?”
    “厲害什麽啊,據太醫說隻是扭著筋,其他地方也就是蹭破點皮。”
    謝寧還是掛心賢妃的病況,雖然交往不多,兩人說過話的總共加起來也沒有多少句,但是謝寧覺得賢妃並不是個難相處的人。正相反,她不象宮裏的其他人一樣,汲汲營營的爭奪寵愛,爭奪權勢,爭奪富貴。謝寧感覺她待在宮裏,是不得不待在這裏,為了家族,為了別的什麽,但不是因為皇上,不是因為她自己想待在這裏。
    雖然兩人談不上有什麽交情,可起碼賢妃從沒有對她口出惡言,如同別人一樣總是與她敵對,對她懷有惡意。
    隻是想不到,她竟然會突然病的這樣重。
    究竟為什麽呢?
    謝寧怎麽都不想不通,賢妃身子是不好,可是她能一路從京裏來到園子,甚至還好端端的出席了一場明壽公主的宴會,當時雖然看著也弱,並沒有別的異樣。明壽公主作亂之時,她也沒有去長春園,論理也不會因此受驚嚇,可是突然吐血是怎麽一回事呢?她隻是弱症,並沒有身患惡疾啊。
    事態變化很快,白洪齊過來傳話,謝寧趕緊收拾一下往懷壽堂去。她到懷壽堂前的時候,看到禦輦也在。
    皇上特意安排懷壽堂給賢妃住,難保不是想借這個地名給她添添福壽的意思。
    謝寧匆匆進了院門。
    太監和宮女們在外頭黑壓壓跪了一地,白洪齊服侍著謝寧一直向裏走,進了賢妃的寢室。
    屋裏簾子掛了一半,比外頭暗了許多。謝寧眼睛微微眯起,看見皇上坐在榻邊,握著賢妃的一隻手。
    謝寧緩緩走到榻前,賢妃臉色臘黃,眼睛微凸,正緊緊盯著皇上。
    這神情看來有些駭人。
    垂死之人怎麽會有這樣執著狂熱的神情?
    皇上轉頭看了謝寧一眼,輕聲說:“你來了?坐下吧。”
    賢妃的眼珠似乎轉了一轉,謝寧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看見自己,有沒有聽到皇上說的話。
    “你所求之事,朕應允你,還有謝婕妤在此見證,朕說出的話不會反悔。”
    賢妃喉嚨裏發出含混的聲音,這一刻謝寧也看得出她是欣喜的。她聽見皇上說的話了。
    她求皇上答應什麽事?她沒有兒女托付,是想請皇上在她身故之後對楊家多加照拂嗎?
    謝寧手微微發抖,她不是沒有經曆過死亡,父親去時她還小,但母親,還有外祖母她們一個又一個離去,謝寧都記得清清楚楚。
    這種事不是經曆過就會習慣的。正相反,這種事情永遠都不可能習慣。生死分際,世間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情。
    皇上輕聲說:“朕一直記得,當年是你替朕擋了一劍,你的身子也是因此徹底垮了。其實這件事,朕早就知道。”
    賢妃的眼珠還能動彈,皇上接著說了下去:“不是旁人說的,你也從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朕的事情,正相反,是太後,是朕虧欠了你,虧欠了楊家。你的心不在朕身上,朕能感覺得出來,後來也就知道吧你心裏的那個人是誰。從那時起朕就不曾再召幸你,因為朕知道你心裏也不願意。”
    賢妃又發出了一聲短促的怪異的聲音,但是從她的目光來看,皇上的話讓她釋然了。
    “你這些年過的很難,朕知道,你放心去吧,不要再苦了。”
    說完這句話之後,皇上並沒有再出聲,他轉頭向門看了一眼。
    其實外頭並沒有人進來,這裏很安靜,如果有人接近,那聲音應該非常清楚。
    謝寧心裏也明白,但是見皇上轉頭,她也忍不住轉頭看。
    當然什麽也沒看見。
    等她再轉回頭來的時候,賢妃已經沒有氣息了,眼睛還沒有合上,一點淚痕在她眼角閃動著,就象一顆珍貴的,熠熠生輝的寶石。
    皇上緩緩將她的手放回被子之中,慢慢站起身來。
    謝寧連忙站起來,扶住他的一隻手臂。
    皇上轉頭看了看她,嘴角勾了勾,但還是沒能成功的露出笑容來。
    “朕沒事,你以為朕要人扶?”
    謝寧不出聲,可是扶著他的手也沒鬆開。
    “朕確實有點難過。她進府很早,那時候朕不是皇上,她,皇後,還有淑妃三個,曾經也都是花一樣的年紀。”
    皇後、淑妃都已經不在,現在賢妃也不在了。
    謝寧說不上來心裏的難受。
    這裏麵有替賢妃難過,但更多的是替皇上難過。
    皇上心中的沉鬱,她能感覺到。那種難受說不出來,無法排遣。
    她好象聽到了腳步聲,由遠而近,十分急促。
    宮中是不能奔跑的,園子裏也是一樣。
    是什麽人來的這樣急?
    是賢妃的娘家親人嗎?
    腳步聲特別的快,已經到了門口。
    謝寧一抬頭就愣住了。
    那個衝進門裏的人她認得,是張俟衡,張駙馬。
    他看著皇上和謝寧,那臉上的神情已經讓謝寧什麽都明白了。
    他忘了行禮,皇上也沒在意,隻說:“她剛剛去了。”
    張俟衡那麽一個風骨錚然的人,象是一下子被人打垮了脊梁。
    他沒有倒下,但是他眼睛裏的光亮已經暗了,滅了。
    “你去看看她吧。”
    張俊衡慢慢挪動腳步向裏走,而皇上和謝寧從屋裏走了出來。
    賢妃心裏有別的男人,而皇上早就知情。
    他們是怎麽認識的?也許是青梅竹馬,又或許是在年少之時驚鴻一瞥,一見鍾情?
    但是賢妃被指婚給了皇上,張俟衡成了明壽公主的駙馬。
    “朕早就知道了,朕也不怪她。可是……”
    謝寧輕聲說:“皇上不要太自責,當時先帝與太後都在,事情不是皇上能決定的。”
    “是啊。”
    但終究多知道一個秘密,心裏就多了一層重負。
    就象謝寧,她不知道這事之前,想到賢妃和張俟衡兩個人,不會心情這樣難受。而皇上知道了卻也無法改變已成定局的事,對他來說這些年來這重負一直都壓在心中。
    即使是天子,也有許多無奈。
    “她知道了明壽謀反的事,急怒交加。剛才你來之前,她求朕饒恕,求朕能寬恕張俟衡,饒他一命。”
    原來賢妃求的是這個。
    “朕本也沒打算殺他。”
    這個謝寧相信。也許賢妃不信,所以皇上才會讓白洪齊傳話,讓謝寧過來,還說她是見證,賢妃才放心。
    屋裏突然傳出一聲壓抑的嗚咽。
    謝寧心猛一跳,那聲音並不高吭,但卻象一把刀子一樣,要把人的心肺都撕碎了。
    那是一個男人絕望的哭聲。
    這是一對生前被活活拆散的戀人,活著時不敢越雷池一步。
    如果他再早到那麽一刻,她就還能再看見他一眼。
    她趕緊抬手抹淚,皇上的動作比她還快一些,用指腹小心的把她的淚珠拭去:“你看你,心腸軟的要命。”
    謝寧輕聲說:“臣妾是太不中用了。”
    皇上把她攬在懷裏:“朕很慶幸,朕比他要幸運得多。”
    “臣妾也覺得自己幸運。”
    他們在這個淒涼而傷感的時刻,慶幸彼此間沒有經曆生離與死別,沒有那漫長的相思不能相守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