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何為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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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其實身在靈丹之中,不會見不到這段記憶,你隻是不願相信,欺騙自己說,他還在,他會來救你,久而久之,你便堅信了自己撒的這個謊。可以一直這麽等待下去,對嗎?”
    多秋雙手撫麵痛哭口齒不清:“是我害了他!我就知道,是我連累了他!”
    陸曉齊反問她:“是啊!我何苦?若你是個人,我騙你還可讓你替我唱個小曲兒再摸上一摸,可現在騙你我圖什麽?”
    康黎怎麽也不會想到,這竟然會是,他向往人間的結局。
    多秋眼神淡下來,很是迷離。
    陸曉齊卻不介意此時補刀:
    殘雪天,異鄉人。
    白臨徹夜未歸,陸曉齊不擔心他,他上山下海的功夫比自己棒,與其擔心他,不如擔心擔心山上的小動物。
    他所料不錯,在早課之前,白臨掐著點兒溜回來了。陸曉齊見他渾身泥濘,衣服劃破好幾處,問他怎麽了。
    這貨遮遮掩掩關上房門,齜牙咧嘴笑得甚是得意,一手慢慢將一個木籠子拎到身前來。
    這籠子一看就知道,是白臨現紮的,山裏野藤都是細刺,虧他皮厚肉糙下得去手。籠子裏兩隻赤狐,眯著細長的眼睛,警覺地看著陸曉齊。
    “狐狸?”陸曉齊端著下巴笑了。
    白臨還處在興奮中,指手劃腳說起了昨夜一番鬥智鬥勇。他抓一隻野兔,扔飛鏢扔了幾次不中,最後一次終於傷了那兔子的後腿兒,可是等他把兔子拎起來找飛鏢,怎麽也沒找著,更奇怪的事兔子腿兒上像是動物咬傷的。
    白臨察覺前麵草叢裏有窸窣動靜,抬頭那麽一瞄,就是那倆小家夥賊頭賊腦看著他呢!白臨拎著兔子,它們就看著也不跑。他覺得很有意思,狐狸送兔子給它吃,那他當仁不讓,先把兔子烤了吃下肚再說。
    兔子吃完,白臨身上也有了勁兒,他就地活動活動筋骨,看著呆在不遠處草叢探頭探腦的小家夥,來了興致。
    你追我趕,狐狸敏捷,白臨越追越興奮,野山裏沒有路,狐狸特別體貼地把他往山腳下一圈打柴小路上引,這樣追了一圈又一圈,狐狸總是在他快跑不動的時候,停下來等一等他,又在他馬上就要抓到的時候,跑得飛快。
    白臨很快就覺得自己被一幫狐狸耍了,齜著大牙壞笑一陣,假裝累極癱在路傍草地裏,不慌不忙編了鬆門筐,小時候捉鳥用的機關差不多,起身再追的時候,便把那筐門打開著,放在身後狹小路中間,大吼大叫奮起直追,果然那狐狸一邊回頭一邊直竄,一不小心,兩隻一起進了籠子!讓白臨活捉了回來!
    瞧著他如同打了勝仗一般的臉孔,嘴巴笑咧到耳朵根,陸曉齊笑得比他還開心,他接過那籠子,衝著白臨一笑,客氣的緊:
    “辛苦了!謝謝啊!歇著吧!”
    白臨覺著那幾個詞兒不對味,聽著鬧心,一把揪住準備出門兒的陸曉齊:“幹嘛幹嘛?這狐狸我可沒打算給你吃啊!”
    這話倒把陸曉齊意外了,他歪頭問道:“你不是抓來吃的?那你抓了這一宿?”
    白臨伸手沒搶著,氣道:“啊!你也知道我抓了一宿啊?要是吃的話我幹嘛不抓別的容易點的,這狐狸都是仙兒,不能吃!這一對啊,我可不敢吃,它有靈氣得很,我要是抓不到黃福,先拿它們回去送給我師父養著,他老人家就對這些有靈性的寵物感興趣!興許師父一高興,少罵我兩句,也不罰我抄書了!”說完伸手就要來奪。
    陸曉齊打架是打不過他,身手還算敏捷,一氣兒左手倒右手,舉高又放低,哈哈大笑著跑進了隔壁不明大師的禪房。
    不明大師剛用完早飯回來,準備收拾好繼續去做活的,見他兩個這麽頑童一般喧嘩著跑進來,正要叫他們知道佛門淨地須肅靜,看見陸曉齊手裏的狐狸,眼睛便也亮了,甚至嘴角漾出一抹笑容來:“善哉!善哉!”
    他放下手裏的物件,也不去大殿了,叫住一個小沙彌說自己稍候便去,不用來催。
    這叔侄倆的古怪反應看在了白臨眼中,他一手指著一個:“算計上我了?說吧,把我引過來安的什麽好心?”
    陸曉齊沒忍住笑了:“要你當柴火燒?我要的是這狐狸!你看你都泥人兒了,去洗洗幹淨來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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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白臨的堅持下,陸曉齊心不甘情不願地替他打水燒水,替他擦洗身子拿換洗衣物,那邊不明大師便坐著把陸曉齊說給他的故事,原原本本說給白臨聽。之所以沒讓陸曉齊說,是因為陸曉齊會撒謊,不明大師出家人不打誑語,至少不糊弄自己。
    故事說完,白臨也為康黎覺得可惜,為那一對孩子覺得遺憾,同時大罵那一方人不知好歹,死了活該!罵出來之後又覺得對不起道家子弟的因果三觀,悻悻住了口。
    “那,怎麽整?”白臨問道。借屍還魂這毛骨悚然有違秩序的事情,他師父可沒有教過。
    不明大師等著陸曉齊開口。
    “其實,難的不是那一對仙胎,是她。”陸曉齊說到這裏不做聲了。
    是多秋。
    度靈向生,是救人性命,陸曉齊既然能將萬思思和萬芊芊靈軀互換,就能將仙胎與凡狐融為一體;可這需要紅玉全部的力量作為交換,那多秋便留不住了。
    白臨也犯了難:“這妹子吧,有點義氣,要不,我再去多抓一隻來?這事兒,隻要你們不用人的身子,就跟我無關,我就當沒看見!”
    陸曉齊和不明大師看著那不早不晚、剛好被抓到此處的兩隻幼狐,心照不宣。
    白臨砰的出去關上了門,在門口說道:“我守著!要怎麽樣好使,就趕緊的吧!”
    多秋這一次,是抱著一株蓮花出來,金燦燦佛光之中滋養著的,正是兩個幼狐靈軀。
    她此時麵上慈母光輝,徒增聖潔之感,待到慢慢將蓮花悠悠飄向空中,她麵向二人,屈膝一福,平靜地輕輕說道:“多秋謝過大人和高僧相助,無以為報,若真的可以重新開始,多秋願意結草銜環,隻是,我想看著我兒醒來,可以嗎?”
    陸曉齊拿出懷裏的佛骨舍利,點點頭。
    那天上午,朝霞漫天,粉紅粉紅大朵成片的雲彩,遮擋住太陽,隻留緋紅一片灑向大地,就連亭中僧人,也不禁昂首讚歎一回山河人間。
    簡陋禪房內,
    紅玉之靈,一分為二,已在赤狐體內。
    素衣多秋微笑著,流下兩行晶瑩淚,看著自籠中放出的兩個赤狐,爭先恐後跳到她手裏,用溫軟的狐毛蹭她的眼淚。
    陸曉齊緊緊抿著嘴。
    鬼魅生淚,就是要消散的跡象了。
    “多秋,我會親自放他們回山,這寺院後山罕有人跡,我看過了,是個鍾靈毓秀之地,當年康黎在此散去,不知是不是因為他,此處狐族眾多,他們定會知道如何長大,也定不會忘記你。”
    陸曉齊眼見手裏的舍利,金光漸漸消散,知道無羌大師盡力了,佛光一散,多秋便也散了。
    多秋對小狐狸說道:“你們是三尾狐仙,康黎的兒子,你們兩個名字,我每日都念,可都記好了?為娘若為風,也定會守著你們。別怕。”
    小狐狸嚶嚶兩聲,蹲坐在地,聽見多秋消散前,最後的一句:
    “謝謝……”
    陸曉齊解除這屋子的封印,立刻秋蟬鳴聲大盛,明明時日無多,依然叫得心無旁騖。
    他打個哈欠,覺得聽禪不如聽蟬,這入秋之蟬,或許就是人間的意義。如流光一瞬,也要過得燦爛。
    任憑一鬼痛哭,一僧沉思,陸曉齊隻將那玉化靈力於半空,見識到這不滅狐丹,竟能化身為玉,存一對幼狐之靈,他心想,若能幫他們找到合適的肉身,或許,真能降生。
    他心自歎道:“紅塵亂流,康黎你與世人皆過客,談何被世人所誤?”
    對著哽咽的多秋,他話說出口,又變成另一句:
    “是他不諳世事,卻要入世。豈不知人間婚約,不可輕許?自招禍尤心不知。說起來,也是他害了你性命。”
    聽見陸曉齊這一句,不明大師忽然睜開了眼睛,口中跟著念了一遍:“人間婚約,不可輕許。”他說完似乎久久不能回神,似乎一口氣梗在喉嚨裏,愣了神分了心。
    陸曉齊見他這般,心想難道觸動不明大師的心事?
    陸曉齊沒有再多說安慰的話。康黎最後那句質問,陸曉齊也沒有告訴多秋,少些怨念,此身或有轉機。
    “那個時候,康黎他隻要及時收回靈丹,便可以解除危機不傷肉身,可他沒有那麽做。寧願墮仙為妖,也要保住你在井下不被凍死。隻是封印時間太久,你的肉身終究撐不住,妖丹隻保住了你靈軀;幸而他的孩子還是仙根,又有無羌大師蓮華經相助,得以保全。
    到時候,他才真的算是徹底了結此事。
    不知不覺竟是一夜過去,夜幕漸漸褪色,多秋淒絕回歸,陸曉齊也和衣躺在禪床休息一會兒。
    灰飛煙滅之前,他曾深深看向石井一眼,遂閉目求死,留下一句質問,抑揚頓挫徹響天地之間。
    “凡塵一載,誤我百年,若我為禍,何為人間?!”
    異類,便是原罪。
    九尾狐族察覺有狐仙化妖為禍人間,引雷殺陣,困住康黎,清理門戶。
    陸曉齊走出舊夢,把這結局說給多秋,她蜷縮著渾身顫抖隻管搖頭,一字不信。她不甘心:
    “大人!奴家等了這些年,大人何苦連最後一個希望都要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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