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小學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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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被無名大火燒毀了半個城市的屠城,迎來了城邦政府派駐的新任守城官——達利上校。這位隻有半個身體的軍人和他忠實的部下瓦有名,在以傳統和高貴著稱的屠城待得很不舒服,這個城市和這份工作完全不適合他們。達利上校聞名遐邇的勇敢,在屠城毫無用武之地,他那滿嘴髒話的忠誠士兵更是受盡排擠,他們連去餐館吃飯都感到禮數過多,高檔的場所在瓦有名眼裏極不自然。人們雖然在表麵上禮貌地對待他們,卻在心裏嘲笑這兩個土老帽。達利上校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個殘疾人,一點兒都使不上力氣。他們不懂這裏的交際規則,伸出的手時常被當作笑話,豪爽的性格成了易被傷害的軟肋。這兩年來,上校的違禁私酒喝得越來越厲害,宿醉的夢裏隻見屠城的街道上滿是自由奔跑的黑戰馬!
“上校,上校!”
“不要大喊大叫。”已近中午,達利上校才翻了個身,慢慢抬起眼皮。
“是!上校!您有重要事情需要處理!”來報告的士兵雖滿頭流汗,但還是昂首挺胸地站著。
“重要事情?難道這半邊屠城也燒起來了?”在達利上校眼裏,屠城的士兵,比如現在床前這個,身姿挺拔卓越,做禮兵還可以。至於打仗嘛,他們毫無用處!
“上校!比屠城燒起來還大的事!”
“你說什麽?”上校揉著仍然有些暈漲的額頭。
報信的士兵徑直走到臥室窗前拉開厚重的窗簾,刺眼的陽光瞬間傾進臥室。從窗口望去,屋外的練兵場上站滿了各地調來的士兵,不同城邦軍隊的製服在陽光下呈現出令人喘不過氣的龐雜。
“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多的城邦軍隊集結在一起!”達利上校支撐自己從床上坐起來。
“達利上校,達利上校!我聽說了青蛙頭的事情!五十二個城邦的部隊今天都要集結到屠城。還有三十八個城邦的軍隊在新城集結。”瓦有名氣喘籲籲地衝進達利上校的臥室,卻仍然被窗前的場景驚得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奶奶!哇唔咿呀!窗外全是兵!”他驚呼。
高速路盡頭。
“我覺得好多了。隻是少了條胳膊,重心有些不穩。”
“你現在臉色很差,可是沒時間休息了。”馬波感到有些抱歉,“前幾天集結令就下來了,所有城邦的軍隊都要前往新城和屠城集結。”
“為什麽?”
“不太清楚。也許螻蟻城和地上城市間默認的‘脆弱和平’要被撕破了。”
“和平?什麽和平?”切說。
“你想去弄明白嗎?”馬波問他。
“當然!你知道去下麵的路?”
“有捷徑,在這下麵還有條高速路。”馬波踏了踏腳下的高速路路麵,“不過,捷徑也是條危險的路!”
“我知道。”切簡單而堅決地回答。這個極其簡單又不帶一絲猶豫的說話方式,從馬波遇到他那天起就一直這樣,從未改變。
“我們走吧。”馬波把蒙麵人的綠色麻布麵罩重新套回頭上,走到蒙麵人挖的一口礦井邊。“給我那把鏟子,”他拿過切的工兵鏟,清理坑底的一小層碎石,“如果沒親眼看見,我不會相信還有這樣的道路。應該大畫師的作品!”
“你既然混在泥漿天使裏麵,知道大畫師是為什麽死的嗎?”
“我一直奇怪,他為什麽到死都不肯把螻蟻城的事情全部告訴我們。在玫瑰角的時候,我感覺得出來他在請求我們的幫助,但他還是不說。我就知道這螻蟻城跟新城一樣,是他的設計!那天晚上玫瑰角發生的事情我知道得並不是很清楚,但聽說泥漿天使是為了螻蟻城的出入口藍圖。諷刺的是,剛才那個禿鷲一樣的家夥有缺陷,天生無法感知情感,而大畫師的每一個設計都是基於對世間和人性的感知和反諷做出來的。所以大部分的藍圖莫莫都沒看懂。”
“不知道是萬幸還是不幸。”
“我們下去看看吧。我記住了幾個出入口。”
馬波縱身跳進礦坑,撥開一層浮土,下麵露出個圓形的金屬圓盤,上麵足夠站幾個人。切拿起工兵鏟跳下去,跟馬波一起站在金屬圓盤上。他站穩身體,發現圓盤周圍冒出滾滾的水花,他們就像是站在立刻就要燒開的粥鍋蓋子上。
“這是什麽?”切問。
“他們管這叫‘淚河’。”
馬波拉起圓盤中間如栓子一樣的把手用力一擰,金屬圓盤便開始平穩地下沉。隨著圓盤的下沉,身體的四周被隨之升起的金屬弧形牆壁所包圍,這種感覺如同置身在一個急速下沉的電梯裏,“電梯”下沉到一人多高的時候突然停住,兩人頭頂上方的牆壁彈出四個四分之一圓的扇形,轟的一聲關閉,將整個頭頂封死,緊接著是快速的下降,他們的確置身在一個封閉的電梯裏。電梯裏並沒有光,馬波從衣服裏掏出一個手電筒,切才發現金屬壁包圍的電梯裏有一個不太大的玻璃窗。玻璃窗外一片漆黑。
“現在沒什麽可看的,一會兒會有奇景。”
馬波說的奇景在電梯下沉了一會兒以後,真的出現了。切完全想不到地下會有光。穿過土層的電梯下降到了一個像巨大山洞一樣的地方,洞頂懸掛著各種形狀的紫色水晶。這些巨型的水晶從什麽地方得到了光源,像長在洞壁的吊燈一樣,反射著光。切開始覺得冷。
“聽不見水聲,但是這下麵是一條地下河。一會兒咱們的電梯就徹底進入水裏了。”
“土地下麵是一層堅硬的紫色水晶,再下麵是一層水。”切像說夢話一樣自言自語。
“還沒完呢。”馬波笑了。不光是切,這樣奇妙的地層,任何人都會驚歎的。
“現在咱們所處的地方都是水,整個螻蟻城的交通工具是一條人造地下暗河。”馬波用手摸著筒形管壁,“這條暗河是在五百尺厚的鹽層裏挖造的,河道設計非常精巧,成網狀分布的管狀河道中最先注入淡水,就像是一條岩層中的地下水管道,隻是這個管道係統的作用不是為了提供飲用水,而是為了交通。它的工作原理其實很簡單,就是通過控製管道中水與鹽的比例,或者說水中鹽的濃度來製造水流!水會從鹽分高的水域流向鹽分低的水域,這就形成了定向的水流,如果要改變水流的方向也很簡單,隻要提升反方向的鹽量,或者在另一側灌入大量淡水以衝淡鹽的比例,水流就會轉向。因為是眼淚一樣的鹹水,所以螻蟻人也把這條地下“水流高速路”叫作哭泣大道。一會兒等咱們到了白色的鹽層,也就快到地下城市了。”
“尖叫橋和哭泣大道,果然符合大畫師的風格。咱們現在在一根裝滿不同濃度鹽水的金屬管道裏?”切也用手觸摸著越變越涼的管壁,“真不可思議,他是怎麽想到用鹽的濃度來驅動水流的。而且地下鹽層…你剛才說鹽層有五百尺厚,麵積有多大?怪不得新城運河和屠城的護城河都從曾經的淡水河慢慢變成鹹水河。”
“幾乎遍及所有地方!”
“你是說地上世界有多大,鹽壁就有多大?”切的震驚很正常,“我明白了。現在人工管道如果被打破,水與鹽層融合,將會使大量鹽滲入地下水和地表河流。”
“還記得闌尾鎮的海岸和沙灘嗎?”馬波提醒,“那不是海,而是被地下鹽層滲透而鹽化的巨大淡水湖,地下的鹽層已經開始不穩定了。如果不想辦法,鹽會慢慢侵蝕所有淡水水係,還有地下水。鹽壁的消融會引發大麵積的地陷,螻蟻城裏的泥漿天使時常用破壞貫穿鹽層的水流運輸管道來威脅政府。他們在地下開設工廠,向地麵販賣私酒漁利。不見天日地勞作讓變成螻蟻人的勞力平均隻能存活三年,所以泥漿天使隻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抓捕地麵城市的流浪漢和賣笑女去補充勞動力。最近越抓越過分,不光是流浪漢和賣笑女,甚至抓起城邦城府的修路工了。”
“為什麽隻抓流浪漢和賣笑女?”
“城邦政府允許泥漿天使替他們的城市清掃垃圾,默許泥漿天使把對社會無用的人送入螻蟻城,就好像是人類的垃圾填埋。對社會無用的人組成了螻蟻城的居民,但這種情況似乎不會太持久了。”
“你是說城邦政府最終會下狠心剿滅螻蟻人的地下世界?”
“或者正好相反!”馬波說,“現在的螻蟻城規模之大,已經不是一個城池可以形容得了的。像螻蟻的洞穴一樣,這個地下城市擴張到了整個鹽層,人數也遠遠超過了大畫師認為的二十萬,不知道會是誰剿滅誰了。”
切歎了口氣:“大畫師為什麽要修這麽個地方?他和祖父到死都沒說明白。”
“他們就是不想說明白。”馬波的語氣讓本來就密閉的水電梯裏的氣壓越來越低,“因為螻蟻城並不是像尖叫橋那麽值得誇耀的設計,它可以算是大畫師最大的恥辱。那裏原本的設計是用原始蠻力和高科技同時管理著的地下監獄。自古以來,人們就有把罪犯流放到荒無人跡的新大陸上去的習慣——罪犯是犯了錯誤的人,他們不想看到這些犯了錯誤的人。犯了錯誤的人就必須從人類的社會裏被剔除,家庭也是這樣,曼波就是被我父母從家裏剔除的孩子。罪犯、流浪漢、對社會沒用的人、異類都被趕到不見天日的地下,任由他們自生自滅,但大畫師說過他無法控製一些事情,我這兩年才看到那是什麽——生命的力量!那些被社會拋棄的惡棍們沒有遵守別人給他們安排的命運,犯人裏分裂出來最厲害的一夥兒,形成了叫作泥漿天使的組織。他們在無人管理的螻蟻城裏修建黑工廠,生產地上社會稀缺的非法物資,再把產品輸往地麵,滿足特殊需要。慢慢地,像酒精一樣,這些潛藏在每個人身體裏的特殊需要變得不可或缺,螻蟻城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控製了地上社會。據我所知,泥漿天使定期賄賂各城主和官僚們,這樣他們就可以不受限製地販運私酒、抓捕勞工。政府也很樂意有泥漿天使來管理螻蟻城。一旦有螻蟻人上到地麵,或者有人把螻蟻城存在的消息泄露出去,那人也就成了泥漿天使手裏的死屍。這就是為什麽大多數人從來沒有見過螻蟻人的原因。”
“原來城邦政府在暗地裏庇護並對大眾隱瞞螻蟻城的事情。我祖父也是其中之一。”切歎了口氣。
“是的。但我相信他絕不是最大的罪魁禍首,而且他應該是醒悟了。所以會被除掉。”馬波低下頭,“切,如果不是碰巧在這裏遇到你,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跟你說。但是既然事情是現在這樣,我也不想瞞你。曼波……”
“我祖父是被殺死的,像大畫師一樣。”切自己把話接過來,“他是被莫莫下的毒,而這些都和曼波有關。”
馬波點頭:“嗯!因為這兩個老家夥擋了泥漿天使的路。”
隔了一會兒切才說話:“你不是說螻蟻人隻能活三年嗎?曼波怎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