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觸目驚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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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天翔慢慢轉身,跟著李政離開大路,穿小路往另一片廠房走去,很遠就聽到來自機械廠特有的金屬之間碰撞的聲音。

    “這邊的生產好像還很紅火。”齊天翔舒緩了一下語氣,沒話找話似的說著。

    “紅火,怕是虛火吧!走近你就知道了。”李政撇嘴冷笑著,“合資拿走了曙光廠致命的設備和關鍵技術,沒有了主力產品的老廠集中技術和資金能力,下大力氣開發了農用車生產,由於來自軍工的技術,適合於農村特殊的條件和使用要求,特別是價格符合農民的預期,很快就打開了農村市場,銷售一時間供不應求,企業效益也好了起來。可剛好沒兩年,清河國資委就又開始折騰,這次是順應形勢需要,搞國退民進,也就是以品牌和資源賣大戶。初期采取的是賣大戶,誰有錢就賣給誰,國內的一些產業大鱷此刻正開始瘋狂地跑馬圈地,似乎誰占的多誰就是王者。經過考察和選擇,北京的一個貿易集團公司被選中。當時就有人質疑,為什麽是北京的綜合貿易集團公司,也就是進出口為主業的公司,而不是本省的企業兼並,有合作和兼並意願的本省大型企業集團有好幾家,而且產業相似度和關聯性都比較適合兼並後企業的發展,同時企業自身也聯係了南方的一家比較有實力的農用車生產企業,而且雙方已有實質性的接觸,合作意向良好,如果能達成合作意向,不但能做大做強農用車國內市場,做大品牌,而且一南一北兩大企業聯手,將對國內產業布局形成重大的積極意義。況且還是合作,不是兼並或出售,是強強聯合的產業合作模式,但不知是什麽原因,清河市國資委卻執意要將企業被北京兼並,據說是來自上麵的壓力,也有人說是高層有人打招呼,清河市領導頂不住,結果第二次兼並後曙光廠境遇更慘。由於曙光廠的農用車生產已經形成規模,而且在江北地區農村市場占有率不斷攀升,已經成為知名品牌,人家看上的就是這種品牌效應和無形資產。兼並以後,曙光廠的主要設備的加工能力都集中在了農用車公司中,人家經過複雜的閃轉騰挪和資本運作,以及巨大的能量,第二年就成功上市,達到了人家股市圈錢的目的,隨即人家以布局調整的幌子,將農用車廠的設備和技術工人整體遷到了西部,與西部的一家企業實施資源整合,這邊出設備,那邊出資金和地皮,建立了一個新的農用車生產基地,而且也成功上市,圈了更多的錢。用曙光廠的設備和技術上市,圈錢後退出,然後將設備和技術重新合資,再包裝一家企業上市,人家空手道玩的是風生水起,這些大鱷比國外資本家更狠,而且操作更野蠻,更無情。初期,他隻要廠房設備和品牌,其他什麽都不要,後期連廠房也不要了,隻要設備和資金,以及題材,好到股市圈錢,企業沒有了,剩下的依舊是一堆爛攤子和下崗職工。由於兼並後生產並不十分正常,母公司瘋狂地從上市公司抽血,嚴重時不但銷售資金,甚至流動資金也大量抽走,使得企業根本沒有生產和采購能力,企業不過是正常的生產了一年多的時間,就進入停工、放假、複工、再放假的循環裏麵,職工也就處於半失業狀態。”

    說著話,李政領著齊天翔已經走到了黑虎農用車公司車間門口,隻見巨大的廠房內空空蕩蕩,隻有不到一半的廠房裏還有設備,幾十名工人正在忙碌地工作著。不時有機動車輛駛過,拉著車廂之類的東西進出。轟鳴的金屬撞擊聲來自不遠處的廠房,或許也還在生產。

    “看看吧,這就是黑虎農用車廠。”李政深深地歎了口氣,無奈地對齊天翔說:“這裏以前可紅火了,曙光廠以精密機械加工著稱,當年這些車間機床排列的井然有序,不但有大型鑄件加工,還有精密部件生產,基本上發動力和汽輪機所用部件都是自己加工生產,設備也是相當先進的,不但有國內先進的機械設備,還有國外進口的數碼車床和加工機械,要不然也不會讓日本重型機械企業看上,一些先進的設備合資走了,另一些設備合作到西部了,現在這裏已經變成了農用車的車廂生產基地,這還是抗議的結果,不然局麵會更慘。”

    齊天翔的眼中已經射出了怒火,他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掠奪的場景,先前心中殘留的一絲希望,一絲美好的東西,被眼前的場景頃刻間擊的粉碎,那金屬強烈的撞擊,仿佛不是擊在了金屬上,而是擊在了他的心上,擊在了他心存的一絲善良和想象上。國有企業改製中的腐敗和國有資產流失的問題,盡管不是這次下來的重點,但也是中紀委領導談話時提及的一個問題,也許不是這一次需要集中治理和處理的問題,也是因為涉及企業經營和轉製過程中的腐敗和利益輸送,將是下一個階段整頓的重點。至因為放到現在才來了解,也是出於敏感的時間,敏感的原因。但現在看來,似乎不是等就能解決的,一個曙光機械廠就是這樣,全省有多少這樣的企業,有多少這樣的例子,又有多少人在利益的糾葛中迷失了本性,不禁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覺了。

    想到這裏,齊天翔扭身就走,也不管李政還站在那裏,或許是憤怒,或許是急切,他要繼續看下去,要看個明白,盡管心中已經是怒火中燒了。

    李政看著齊天翔突然離去,趕緊轉身追了上來。齊天翔略微有些歉意地看著李政,想說些什麽,但想了想覺得沒什麽好說,就強壓住心中的不快,淡淡地說:“你接著說。”

    “咱們歇歇不行嗎?這都走了快兩個小時了,你拉著老弟練暴走呢?”李政的話讓齊天翔猛然想起近來很火的一項健身運動,不禁也莞爾笑了。李政說著話,徑直走到不遠處的路邊涼亭中,坐了下來。看著齊天翔慢慢地走近,掏出一支煙遞了過去,又拿出手帕擦了擦一個小石凳,示意齊天翔坐下,感慨地說;“企業規劃的真不錯啊!”

    齊天翔感激地望望李政,他知道李政此舉的用意,休息是假,平複心中的憤懣情緒是真。不由憨憨地咧嘴笑了一下,坐在了石凳上,慢慢地抽著煙,環視著四周的景致來。

    的確如李政所言,企業的規劃很有遠見和人性,廠房呈一字型排開,一條寬大的水泥路隔開了廠房和外界的距離,水泥路外到圍牆之間是幾十米寬的綠化帶,栽種著各色的樹木和花圃,與廠房前栽種的樹木相互映襯,從圍牆外很難明確地分辨企業的全貌,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個公園一樣,綠化帶每隔不遠就建有一個形狀不同的涼亭,更有了公園和休閑的意蘊。圍牆外就是另一個世界,圍繞著工廠前麵是各種輔助設施,學校、醫院、電影院、體育場,周邊和廠房四周是鱗次櫛比的家屬宿舍,形成了兩個完整的功能區,工廠生產區和工人生活區,很是方便和便捷。

    而今在人跡罕至的廠區內,冷清的涼亭裏,兩個大老爺們坐在裏麵,怎麽看都覺得怪異和不協調,也許是李政也感覺出來了這樣的怪異,一支煙抽完後,開口道:“咱們還是走吧,讓人看著怪怪的,咱們再走一段,然後從東門出去。”

    齊天翔點點頭,慢慢地站起身,隨同李政繼續走在水泥路上,接著聽李政的講述。

    “合資合作的的法子都不靈,就開始琢磨民營的路子,似乎隻要不涉及到國家安全和重要戰略產業的國有企業都可以改製和改造。一時間,最忙碌的無過於國資委和發改委了,一張批文就可以決定一個企業的命運。兩條路都走不通了,就想到了法人治理的路子,似乎內部人更容易控製和使用,也更好管理一些,結果造成了更大的混亂,而且是挖了一個更大的坑。”李政說著,“因為誰也拿不出購買曙光廠的錢,因此清河國資委牽頭,建立相對穩妥的股份製改造。國家占有較大的比例,企業管理層持有相應的比例,代行國家管理和經營企業。當初的初衷是好的,國家履行出資人的角色,企業管理人員作為法人和持股人參與企業實際管理和經營,改造成股份合作製企業,但在操作過程中,國家並沒有真正履行出資人的管理職能,結果幾個億的企業評估之後以幾千萬的出資交給了企業法人,不說廠房設備產品這些有形資產,就是企業品牌、技術、銷售網絡和人才儲備,這些無形資產都是企業幾十年慢慢建立的,也不是幾千萬的價值啊!改製以後,企業資金困難政府得幫忙協調貸款,經營困難的協調減免稅收,因為他手裏有幾千名工人,滿足不了他的條件,就放假,就裁員,政府最怕的就是這個。這還是好的,有心進行企業經營的,初期企業還真是認認真真地進行了一番改造,積蓄了一定資金進行生產,但市場定位和新產品開發哪有那麽容易,拖著幾千職工沉重的包袱,幾年就不行了,資產抵押的抵押,變賣的變賣,實在沒有辦法可想了,就動起了廠區的主意,為的就是企業占有的地皮,由於企業原本就是獨立規劃,獨立建設的,自己擁有龐大的地皮和生活區域,再加上幾十年建造的老房子也到了大麵積改造的時間,就有人想到了廠區裏蓋房子,逐步給老家屬區提供周轉房,一步步慢慢完成老家屬區的改造。但此舉盡管有效,卻有個邁不過去的坎,就是工業用地轉為商業用地的問題,以及誰主導開發的問題,還是清河國資委主導解決了這個問題,真不知道國資委這麽熱心究竟所為何來,反正是企業成立了房地產開發公司,清河市派來了工作組,企業三分之一的土地進行了規劃,原有的廠房拆除了,從東邊拆過來的設備集中到了農用車這邊,基本上都是閑置著。而這樣的開發也是為了政府惠民的名義,即為城市棚戶區改造提供了周轉用房,又解決了企業職工的住房困難,還增加了政府稅收和官員政績,這一步步下來,幾個億的企業就不知所蹤,企業老板和某些官員卻落了個腰肥肚圓。不是企業摸到了政府的軟肋,也不是掐住了政府的命門和要害,而是政府部門某些人在支招,為了還是巨大的利益。”

    “那企業現有還有多少職工在工作?”齊天翔已經無力再生氣了,一股悲涼從心頭升起,漸漸地彌漫全身每一個毛孔,似乎就要冰凍了一樣。”

    “估計還有不到十分之一吧,幾次改製下崗分流了一些,提前退休了一些,隨農用車西遷了一些,現在能正常上班並有活幹的可能還有幾百人了。”

    “幾萬人的企業,一二十年發展下來,竟然隻剩下不足千人,而且十幾億資產的企業就變成了這樣,我們的某些領導真有能耐。”齊天翔咬著牙恨恨地說。

    “國有企業越來越少,越來越弱,而保障作用更是形同虛設,再就業也就成了領導口裏的蓮花和政績,而企業員工就隻能是下崗再就業了,可不大的城市哪有那麽多就業的機會,所以做小生意就成了無奈的選擇了。說從頭再來談何容易,沒有技術,沒有資金,沒有背景和靠山,甚至沒有體力和精力的支撐,怎麽從頭再來,又如何從頭再來?”

    李政說著,停下腳步,指著不遠處圍起來的建築工地說:“這就是曙光廠新建的周轉房小區,一次就建了十棟,還是很有一些魄力的。”說著話李政也不禁讚賞地說:“企業還是清醒的,這樣的周轉房都是七層的磚混樓房,盡管不氣勢,但實用,畢竟沒有了企業生產的支撐,這一片也就沒有了活水養魚的基礎,建這樣的房子隻是為了解決工人居住條件改善的問題,也算是比較對路的。”

    齊天翔點點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是將心中的鬱悶也一並輸出了一樣,“隻是看下來的拆遷改造是不是還這麽清醒了,畢竟棚戶區改造國家的優惠政策不少,這裏麵的利益也更多啊。”

    “你看到了實質和遠期危害,這樣的改造下來房地產升值是肯定的了,據說清河已經有人盯上了這裏,就看下來的發展了。”

    “一定不能再任由侵害職工利益的事情出現,職工已經做出了能做的全部犧牲,還要他們怎麽奉獻,怎麽犧牲,把命都給你?”齊天翔瞪著眼睛,看著李政,大聲地說:“每每聽到《從頭再來》這首歌,都有一種被強奸的感覺,政府忽視了自己的責任,卻讓眾多的下崗職工從頭再來,不是褻瀆是什麽?如果說從頭再來,政府能不能拋棄短視的經濟發展模式,從頭再來。”

    “有時候也真是佩服我們職工的隱忍和大度,我們的國有企業可以說擁有著最好的職工,踏實、肯幹、任勞任怨,麵對下崗和失業以及工作中的不公和困境,不免產生‘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悲涼來。”李政看著齊天翔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前些時,沿海一家外資企業接連發生了十幾名工人相繼跳樓的事件,外界和社會輿論都一片嘩然了,企業員工竟然似乎一點事都沒有發生,難道工作時間長、生活和住宿條件差、福利和工資水平低,不是每個人都麵臨的問題嗎?不是每一個自殺的年輕生命都深深地受此困擾嗎?居然就沒有一點動靜,任由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接連跳下去。如果是這裏的員工隻是早年的打工仔、打工妹還可以理解,來自於農村,改變現狀的願望要高於改變待遇和權益的迫切,這間工廠是比較現代化的電子科技工廠,員工都是學校畢業的現代青年,應該說知識和維權意識根本就不差,那又是為什麽集體沉默呢?是冷漠,還是集體無意識?”李政歎息著,“跳樓的原因多種多樣,深層次的探討也有專家學者品頭論足,這樣的問題還有多少,還有多少民營、私營企業存在著勞動保障不到位、報酬過低、員工正當權益被侵害的事實,政府監管部門知道嗎?各級工會知道嗎?作為超大型外來加工企業,員工多,來源分散,勞動時間長,工作壓力大,都時時困擾著員工,而作為單個的員工來說,解決這樣的問題,主張自己的權利非常困難,甚至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時就需要企業工會、行業工會、區市政府工會去關注、關心,並最終幹預企業解決這些問題。遺憾的是,自一連跳,到十一連跳,我們始終沒有看到各級、各類工會的身影,沒有聽到他們的聲音,如果可以惡意地把企業工會比為企業主豢養的家犬,那我們的政府各級工會組織呢?他們在做什麽?由此想到了每年‘兩會’的熱鬧景象,建言獻策的代表委員比比皆是,似乎不說點什麽就辜負了人民的信任和自己的責任,就不配作為人民的代表參政議政,但‘兩會’之後呢?這些代表委員都去了哪裏?就沒有事情需要代表委員仗義執言了嗎?‘兩會’隻是每年的例行會議,是決策每年的大事方針的會議,而‘兩會’之後人大政協的常設機構還在,代表委員的資格和職能還在,怎麽就沒有了他們的身影和聲音了呢?物價、住房、社會保障、教育衛生,這些行業和領域的問題,隻有‘兩會’期間才集中暴露嗎?製度或法律沒有絕對的優劣,關鍵還是執行人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是對待百姓的關愛和關注,是對待自己身上所附使命的道德認知,也許還有一種端誰的飯碗的緊迫感。對比一下西方的議會製度,就明白我們的‘兩會’的優劣了,畢竟人家是民眾選舉出來的,不是機構或政府任命的。也許這才是我們需要借鑒和學習的地方,不然再多的法律和製度,都是貼到牆上的空文,仍然治愈不了官僚機構冷漠的通病,而作為弱勢的普通勞動者,還會不斷地跳下去。”

    “有些偏激了!盡管有這樣哪樣的不足,盡管有這樣那樣的不完善,這才需要我們的政府和企業去完善,不然都萬事大吉,發工資工人就任勞任怨的幹活,政府隻管收稅,那要這麽龐大的政府機構幹什麽,要這麽多的管理人員幹什麽?”齊天翔看著李政的臉一字一句地糾正著,這些話似乎也是說給自己的,“發發牢騷,發泄不滿似乎很容易,但僅僅隻是發牢騷,發泄不滿,少了是民怨,多了就是民憤,是要出事情的,而且政府官員更沒有發牢騷的權利,不管是不是你這個部門所為,政府的事就應該是每一個人的事。”

    李政看了齊天翔一眼,沒有說話,他知道這一上午看到的,讓齊天翔很驚心,甚至是震撼,一個巨大的黑洞在你麵前,吞噬你的肌體,攫取你的財富,你能明確地感到,卻看不見、摸不著,這種驚懼帶來的無奈和無力,加劇著恐怖,又壓迫著神經,以至於使人絕望、崩潰,直至死亡。這是一種很可怕的感覺,自己最初看到和聽到的時候,情緒不亞於齊天翔的表現,甚至更激進,由此也看出齊天翔內斂的修為,實在比自己高出一個層次。默默地帶著齊天翔從東門慢慢地走出了廠區,來到了家屬區集中的區域。

    “這是東門,曙光廠的工人都習慣地叫它東一門。”李政走出廠門後對齊天翔說:“現在是沒人值守了,以前都有專人看守,曙光廠圍繞著廠區總共有十個廠門,基本上哪個門方便從哪個門進出,繁盛時光自行車就停滿了車間門外。”

    “你見到了。”齊天翔沒好氣的地搶白著李政,盡管他沒有見過那樣的場景,但絕對相信那樣的場景存在。自己從小生活的廠區不如這個大,卻車流穿梭不息。

    “咱們這是到哪裏去,回縣裏嗎?”李政沒有在意齊天翔的搶白,笑著問道:“還是再轉轉?”

    齊天翔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已經快中午了,咱們不如在附近找個地方喂喂肚子,下午再轉轉,最好能找個人聊聊就好了。”

    “喂肚子容易,找人聊就困難了,曙光廠始終歸清河市管理,盡管在平原地麵上,可咱們還真管不著人家。”李政為難地說著。

    “找人聊天又不是要東西,還必須要管的上才行?”齊天翔盯著李政的眼睛看,希望能從中看出些什麽來,“不說這些了,先解決肚子再說。”說著話沿著家屬區的街道走了起來。

    說是家屬區也不是十分準確,因為是開放的區域,街道兩邊除了四層的樓房之外,還時不時會出現賓館、俱樂部、幼兒園之類的招牌和建築,往往都是圍牆圈起來一個小院,就是一個單位,盡管看上去很隨意,卻很方便,很巧妙。樓房遠遠望去,一棟棟、一排排很是整齊,但也可以明顯從樓房的外形和格式看出建築年代來,而且分別的很清晰,有三層紅磚樓房,也有四層、五層外牆進行了塗刷的,還有七層的樓房,看上去很是洋氣。而且從樓與樓的間隙中栽種的樹木大小粗細的程度,也可以分辨出樓房的建築年代,走在這樣陌生而又熟悉的樓群之間,齊天翔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親切,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生活的城市,熟悉的環境中。

    “看看這些樓房,就知道當年企業的紅火和興旺,有幹淨明亮的樓房住,有不遠的地方可以上班掙工資,這是多體麵、多讓人羨慕的事情啊!”齊天翔扭過臉對李政說:“事實上,企業辦社會還真是給政府和社會解決了不少現實問題,首先廠區和家屬區相連,就解決了職工上下班的交通和奔波問題,其次是企業自身的教育、醫療都是為企業自身服務,而且還可以解決企業技術力量培養和新鮮血液的輸送問題。另外,最重要的就是解決了職工住房和就業兩個關鍵性問題,這不但對社會穩定產生了重大影響和作用,也解決了政府的後顧之憂。大企業的存在不但帶動了城市的發展和繁榮,而且給城市提供了一個收入穩定的消費群體。同時,企業辦社會,也可以更好地體現和發揮企業的社會責任感,不管是自願或被動,企業都要在建立初期,考慮並規劃職工未來的生老病死和教育、住房等等問題,這樣的未雨綢繆和規劃安排,間接地體現著黨和政府對職工的關懷,很大程度上體現著企業凝聚力的匯聚,也給了職工一個穩定的生產、生活環境和歸屬,最大限度地體現了公平和諧的理念。反觀民營企業和外資企業呢,他們的目的是企業經營和賺取利潤,似乎隻要按章納稅,就沒有了社會責任和義務需要承擔,盡管提供了較高的工資,但卻不再承擔員工的任何義務,而且沒有必要的保障,可以用你的聰明才智,卻把你的養老、住房這些最要命的問題推給了社會,推給了政府。政府不但要承擔保姆的角色,又要擔任保鏢、保安、保險、保障的所有職責,政府要建造住房讓城市居民安居,要建學校讓安居者的下一代受教育,要建立醫院為安居者提供保障,還要建立更多的道路讓安居者穿行於城市去上班,各種的公共設施需要政府投入和管理,即使不需要政府投入,也需要政府去協調和監督管理,因為政府有保障社會公平、公正的義務,有保障物價和服務質量的管理職能。有任何的不滿和矛盾罵聲總是對著政府,這樣的政府管理不累嗎?而全部推給市場呢,各階層不同的需求和要求怎麽滿足,物價和供應誰來平衡,這都是矛盾尖銳的地方,而這些靠民營企業家或私營企業主身上流暢著的道德的血液來解決嗎?他們有這些良知和道德嗎。”

    “好,好,好。”李政一連串喊了三個好字,並輕輕地鼓起掌來,笑著調侃道:“剛才是誰說我反潮流的,這樣的思潮不但反潮流,而且是明顯的倒退,是給當今的大好形勢抹黑。”

    “你也別這麽信誓旦旦的說我。”齊天翔撇了李政一眼,伸手指了一下周圍,用力地說:“你問問他們,問問這個院子裏曾經在這個企業工作的人,他們是不是懷念往昔的生活,而往昔的工作和生活讓他們最懷念的又是什麽?”說著話垂下了手,依然堅定地說:“當政府和媒體的目光越來越多的集中在農民工、進城務工人員、應屆畢業生,以及民營、私營企業員工生存狀態的時候,他們正日益被邊緣化,甚至麵臨著被忽略的危險。這些改製企業的職工,他們大多生於上世紀的六七十年代之間,年齡也大多處在四十歲至五十歲之間,上不到退休年齡,下也過了招聘或再就業的最佳年齡,而他們卻肩負著上要贍養年邁的父母,下要撫養處在求學或就業之間的兒女,自身也在麵臨著每況日下的健康。就是這些剛剛步入中年的人群,他們卻既享受不到國家的低保政策,又享受不到離退休人員的保障措施,日益應對著社會和生活的重壓,日益被社會邊緣和遺忘。他們沒有老一輩工人階級奮鬥的輝煌,也沒有老一代工人階級當家做主人的自豪,更沒有新一代工人麵對就業的灑脫和自由。由於社會變革的原因,他們當中大多被高考所淘汰,因此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父母工廠的接班人,成為國家和企業的主人。結婚、生子、住房、就醫,都是企業安排,在勞動密集型企業,技術或技能都是以企業的需要為需要,以企業的需求為需求,安逸地享受著大中型國有企業的福利和待遇。‘砸三鐵’的時代,他們年富力強,沒有被淘汰下崗的危險,也失去了轉崗和再就業的機會,但卻沒有躲過企業轉製的厄運。相對於下崗或再就業,企業轉製破滅了他們幸福生活的夢,一轉眼企業已是物是人非,當年的企業主人轉眼間成了聘用或安置對象,當年的年富力強讓位於更年輕的就業者,學曆和技能的缺失更是讓他們無以自立,他們大多成為企業無用或無法麵對的對象,加薪提職都與他們無關,相對優裕的工作也與他們無關,他們隻能默默地堅守著,忍耐著。拿著略高於當地最低生活標準的工資,住著原有企業幾十年前蓋的房子,承受著來自家庭和社會雙重的壓力,看著越來越華麗的城市,以及越來越高的房價、物價等生活成本,他們不知道怎麽辦,也不知道下來等著他們的是什麽,未來還有沒有,是什麽?這就是生活在我們身邊的熟悉的陌生人,他們渴望被社會所關注,關注他們的生活,關注他們的生存狀態,關注他們難以為繼的困惑。因為,他們也是這個國家和社會的一份子,是這個社會的主人,更是我們的兄弟姐妹。”

    “好一個兄弟姐妹!”李政顯然也被齊天翔的話語和情緒所感動,臉上升起一種神聖的虔誠的光,用力地說:“應該為他們做點事,哪怕隻是一點點。”

    齊天翔的目光深深地凝集在李政的臉上,很久才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