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救命稻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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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群早早就起床了,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而這習慣的養成可以說是始於兵站那幾年的曆練。隻要有車隊停靠兵站,早早的就要起床,檢查車輛情況,遇到冬天還要提早拿上噴燈和木材,給車輛水箱解凍和加溫,以便使車隊戰友們睡醒之後能順利地啟程,這是兵站的責任,也是戰友們之間友愛的體現。兵站一年到頭,沒有車停靠的時候很少,這種情況無非有兩種,一種是夏季供應比較充足的時候,車隊一次的運輸可以供應高原駐軍很長的時間。一種就是嚴寒的冬季,大雪封山,無法正常的運輸供應,駐軍就隻好靠儲備應付嚴冬。一般這兩種情況都不會維持很長的時間,因此平日裏車隊總是不斷,有時雖然沒有車隊,隻是一兩輛車,這是兵站更應該重視的時候。一兩輛車的運輸,或者是執行重要任務,或者是運送重要的設備和物資,哪個時候就要排班連夜執勤,維護車輛,以使戰友們的任務能順利完成。正是這樣的特點,使得彭群養成了早起的習慣,不管睡得再晚,早上準能按時起床,這習慣一直堅持到現在。

    今天早起,不但是習慣,還有偶遇的想法。昨天沒有機會與黃副省長單獨的交談,總讓彭群覺得心裏不踏實,而且更想知道,昨晚飯前誰給他打了電話,使得他的情緒發生了那麽大的變化,而且昨天又發生了那麽多的事,很想聽聽黃副省長的看法和指示,希望能給他一個明確的說法,或者暗示也可以。

    昨晚被黃副省長冷淡地請出了房間,彭群不敢造次地早上敲門。他知道黃副省長有早起晨練的習慣,而且也是堅持了很多年了,所以早早起床,邂逅似的陪省長晨練,也可以多少有個說話的機會。

    可從早上五點多,一直到將近七點,也沒有看到黃副省長晨練的身影,更沒有從哪個房間傳來什麽異樣的聲響,看來黃副省長爽約了,是哪通電話,還是昨天太過勞累,彭群猜測還是電話的原因大一些。

    沒有看到黃副省長晨練,就更不能貿然與省長共進早餐了,接待都是縣委辦專門人員負責,一個縣的主官陪同吃早飯,無論如何不合時宜,也不合規矩。

    彭群隻能繼續等待,早飯後黃副省長精神抖擻地出現在了會議室,聽平原縣黨政班子領導的集體工作匯報,這是安排好的議程。

    黃副省長很耐心地聽著匯報,不斷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一些要點和數字,頻頻的點頭微笑,似乎很滿意平原的工作。在認真聽取了彭群和郝涵的工作匯報之後,黃副省長發表了重要指示,充分地肯定了平原經濟的發展和進步,特別肯定了平原黨政班子的團結和協調一致形成的合力。“黨委支持政府班子的工作,在把控重大問題和重大方針政策不走樣的前提下,放手讓政府開展工作,並取得了很大的成績,這與班子成員的互幫互讓的分不開的,麵對工作中出現的這樣那樣的問題,要立足解決問題,化解矛盾,穩定局麵,促進發展的思路開展工作。”黃副省長特別強調了騙貸和民間融資,以及其他已經暴露的問題,要冷靜,更要分清問題的實質,要敢於負責,敢於承擔責任,勇於為上級機關分憂解難,甚至必要的時候要有犧牲自己的準備。說到這裏,黃副省長意味深長地看了彭群一眼,接著談起了改善民生和發展經濟的關係,但彭群卻再也沒有聽見什麽,隻有犧牲兩個字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裏。

    由於時間的關係,黃副省長還要陪同北京來的領導們去往河海機場趕飛機,因此匯報和指示匆匆忙忙地結束了,平原縣的黨政班子成員集體將黃副省長和北京來的領導送下辦公樓。在送別黃副省長上車的時候,彭群緊緊握住黃副省長的手,眼睛裏是希望,是渴求,甚至有些乞求的意味,黃副省長客氣地拍拍彭群的手背,輕輕地抽回手,溫煦地笑著向送行的人揮手告別,轉身上車離去。

    彭群的心空了,心緒仿佛被飛馳的車子帶走了似的,隻有漸漸遠去的車子慢慢地在眼簾中消逝。

    送走了領導們,彭群出奇地與大家夥寒暄了幾句,轉身上樓回了自己的辦公室,留下了愣怔的郝涵和常委們,不知該何去何從。按照往常的慣例,領導視察走後都要有一個簡短的常委會,一則是布置落實領導講話精神,二則根據精神安排下一步的工作,可今天彭群似乎忘了這些。

    “喬主任,你回頭到彭書記辦公室請示一下,是不是需要開個小會統一一下思路。”郝涵微笑地看著喬商,交待著。慢步同幾位常委轉身往樓上走去。

    喬商得到郝涵的指令,趕忙快步上樓,往彭群辦公室走去,敲敲門後推門進去,看彭群正坐在沙發上沉思著什麽。等了一會,不見彭群說話,就小心翼翼地放低了聲音問:“郝縣長讓來請示一下你,接下來的常委會還要不要開?”

    一席話好像立時將彭群從沉思中驚醒,他愣怔地看了喬商許久,才似乎恍然明白喬商話中的意思,定了定神,緩緩地說:“就不開了吧!你去跟常委們通知一聲,改日再安排時間開吧。”說完定了一會,看著喬商轉身要走,就補充著說:“你去跟郝縣長說一下,讓她代表縣委政府到會展中心,感謝一下來參展和洽談的客商們。”說完揮揮手讓喬商離去了。

    看著喬商離去的背影,彭群立即覺察出自己失態了,不但郝涵看了出來,所有常委也都看出來了,不然不會有這樣的問話。想著喬商到小會議室通報各位常委後各自的表情,肯定會帶來更多的猜測和疑問,可現在彭群卻沒有心思理會眾人的猜測,甚至無力站起來走到會議室去跟大家解釋,他的心被瞬間抽空了,而抽空他心緒的就是“犧牲”二字。看來這回黃副省長是要犧牲他彭群以保全自己了,而且勢必也知道彭群手中掌握著的東西的份量。這也是彭群來到平原之後,對於黃副省長的利誘,以及此後於姐的要挾,還有高山的緊逼和肆無忌憚,彭群開始有目的自保和反製,通過各種途徑和方法收集了很多黃副省長的材料,也是希望能以此在關鍵時候救自己一命,而且也暗示過黃副省長和於姐,得到的當然不僅僅是安撫,還有實際的許諾。比如進市委常委,或者副市長的承諾,這些都難以讓彭群相信,因為他已經不是他的人了,早已經被歸類到背叛的層次了,所有的承諾都隻是安撫,就像醫生對垂危病人的安撫一樣,好聽舒心卻一點實際意義也沒有,而唯一有的意義是可以讓他們知道,他彭群也可以與他們同歸於盡,這就是被逼無奈的魚死網破,這能暫時保他平安,如果可以持續幾年,甚至可以保他平安著陸,但這回看來恐怕不是這樣,而是要犧牲他來保全他們自己了。由此也讓彭群想到了代他受過的德清縣委辦主任,撤職查辦,盡管最後不了了之,但還是在不到退休年齡的時節提前退休了,政治生命從此終結,而他會是這樣的後果嗎?彭群感到後怕,而且後果可能會更嚴重,怕不是丟不丟官的問題,可能還會有牢獄之災。

    黃慶的表情和態度表明了這一點,拒絕見麵,拒絕談話,甚至拒絕更深一步的眼神交流,就明確傳達了黃慶的態度和意願,很多不願意說的話都在講話和指示中說清楚了。犧牲,為什麽要犧牲,而為什麽要犧牲自己,這也是彭群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問題,以至於手機短信提示音響起來很大一會也沒有拿起來看,直到一支煙吸完,才慢慢地拿起手機看短信。

    短信是黃慶發過來的,隻有短短的幾句話:“大事好講,小事難托,好自為之,善莫大焉。”

    短信現在已經成為官員間很流行的交流方式,不管是什麽時候,什麽狀態下,都可以發短信交流。即使不很方便,也能在方便的時候收發和回複,即不影響工作和活動,也不影響信息的交流和溝通,往往隻是幾個字或一句話,很多事情就都微妙地傳遞了。有時候僅僅是一個無傷大雅的黃段子,也就傳遞著發短信人的心情和狀態,而且都是一對一的交流,隱秘而安全,看完之後刪除,一些約定或要說的意思都明確無誤地交流了。

    黃慶就很喜歡這樣的交流方式,戲稱為拍電報,而且為了顯示自己的才學和與眾不同,常常會使用四字短語的形式,似乎這樣才與眾不同。但這樣一條短信卻讓彭群更加的迷惑,似乎在明確地告訴他,自己的事情隻能自己處理或承擔了,大事黃慶可以說上話,小事就難以開口求情了,而大事小事的區別也許就是大家的事或個人的事了。很多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看上去天大的事,甚至死人或重大事故,經過運作和轉圜,經過看似複雜的一番太極推手般的交換,就能消弭於無形。很像兩個絕頂武林高手的對決,看上去腥風血雨生死相搏,但卻能在簡單的對決或變幻之後,雲開霧散鳥語花香,這就是功力。誰也傷害不了誰或沒有絕頂勝算的時候,往往以自保為最高選擇,因此不可能會看到兩敗俱傷、你死我活的慘烈。官場尤其如此,彼此都有軟肋,也都有需要掛牽或保護的東西,因此說情的隻要點出對方的要害之處就可以了,下來就是條件的交換和妥協,商場上稱之為談判,而官場上就是交換。再大的事情都不可能一人所為,而且越大越複雜的事情越是這樣,這也恰如一場大戰,動用的兵力越是龐大,主帥也越居於安全的位置,搏殺的壯士越多,主帥的責任也就越小,因為主帥能從事的事情也就越少,重大的事情也是這個道理,越轟動越參與人數眾多的事情,領導者的責任越小,可以不知情,可以不知道,背黑鍋的人總是可以找到的。自願或被迫無關緊要,關鍵是有人可以保全主帥安全脫身,才是重要的。冤死的鬼到什麽時候都有,戰爭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戰爭,曆來如此。

    相對於大事的容易開脫,小事卻並不那麽容易說情。酒駕就是酒駕,隻要被抓了現行,誰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而官場上最忌諱的貪腐和生活作風問題,隻要有實際確鑿的證據,任何人也難以說情或開脫。這在彭群身上體現的最為明顯,大辦喪事收受禮金,可以以不知情讓縣委辦主任頂罪,而且不牽扯任何其他的事情,黃慶就可以很容易的幫他解脫,而如今自己工作和個人生活方麵的問題,卻誰也難以幫他洗白,關鍵是看黃慶是不是肯出手相救,而且也不是沒有辦法。完全可以借騙貸和民間融資巨大事件造成惡劣影響為借口,追究彭群的領導責任,就地免職或調離,事情平息後再異地複出或過度,自己都能看出的路數,相信黃慶這樣的官場老手不會看不出來,隻是似乎已經感覺出來他的用處不大了,準備拋棄他了。

    彭群覺得不甘心,一股火也在心中熊熊燃燒,他想了一下,拿起手機,給黃慶也發了一條短信:“網開一麵,各自方便,魚死網破,奈何奈何。”

    發完了短信,彭群又撥打了移動公司王經理的電話,他要搞清楚昨晚飯前的電話是怎麽回事,這件事堵在他的心中,不搞清楚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又該如何應對。

    “小王,你馬上幫我辦件事。”彭群簡潔卻不容質疑地給王經理布置著,對於這個小王他完全放心,所以也不用隱瞞什麽,“你幫我查一下這個號碼昨天晚上的通話記錄,特別是五點半到六點的通話。”彭群將黃慶的電話號碼說給了王經理,然後焦急地等待著他幫自己解開謎團。

    王經理是妹妹的小叔子,大學畢業以後分配到了清河移動公司工作,工作幹得不錯,而且也勤快,沒幾年就做到了部門領導,正巧趕上機構幹部調整,彭群就通過關係把他弄到了平原做了經理,也算是獨當一麵了。小夥子很感激他,也很聽話地幫他辦了不少事,跟蹤和監視班子成員或其他需要關注人員的電話通訊就是很重要的一項內容,小夥子從來沒有讓他失望,而且也做的很是隱秘。

    其實昨天晚上彭群就想讓小王查的,考慮到今天還要見麵,就沒有著急這麽做,而現在卻是刻不容緩了,必須要知道這中間是怎麽回事。就在等待王經理電話的時候,黃慶的短信回複來了,還是簡單的幾句話:“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塞翁得馬,焉知是福?斟酌斟酌。”

    彭群立時有些恍然,黃慶短信中的典故曾經不止一次地在各種場合說過。這位領導為了顯示自己的儒雅和文采,常常會在講話中用上成語典故和詩詞章句,顯得文化底蘊深厚,其實都知道,他的秘書們手頭邊,唐詩宋詞和成語大詞典,都是必備的書籍,根據不同的場合或活動,提供給他不同的詩詞和典故,供他使用,天知道這些詩詞他看過幾篇,又能記住幾句。

    但這兩個典故卻是今年春節之後,在黃慶家中聽他說到的,而且很是鄭重其事。那是黃慶如願成為省委常委、常委副省長之後,幾個他過去的老部下,相約趕去祝賀,在他的家宴上聽他說的。說是家宴,其實也是有選擇的,而且門檻很高,低於二十萬,門都進不去。彭群也是先送了十萬元,後來聽說內情又補送了十萬元,才在第三批被通知參加的。

    “我就是不喜歡屁大點事就大操大辦的,弄一個大飯店,通知所有相關不相關的人,這不是借機斂財又是什麽?你知道人家願不願來,是不是甘心情願,弄得雞飛狗跳的,不但影響不好,還傷了同誌們之間的感情。”大範圍的斂財黃慶是不願意做的,也是不敢做的,他隻收自己認為應該收的,老部下,老關係,甚至一路走來曾經施恩的人。他不擔心這些人給不起,正像笑話裏說的,貪官的眼裏所有的幹部都是貪官,或者是無利不起早的斂財之徒。嫖客眼中所有女人都是娼妓,而娼妓眼中所有男人都是嫖客。他知道自己的屬下都是什麽人,又有什麽樣的背景和把柄,尤其是像彭群這種帶病提拔的人,他們不能放棄伸過來的救命繩子,哪怕這根繩子有一天將會變成絞索,因為他們無從選擇,隻能任由黃慶擺布。這樣的人很多,彭群不是第一個,也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個。彭群很佩服黃慶控製下屬的能力和計謀,用弱點和缺陷控製人,這招太陰,卻真正管用。這樣編織起來的網絡,堅固程度是難以估量的。這樣一個普通的慶祝升遷的所謂家宴,收受的好處就何止幾百萬真金白銀,彭群真是感覺到自己的所作所為,充其量不過是小打小鬧,說到底還是小毛賊的做派,而黃慶才是江洋大盜的做派,這樣的貪腐才是真正保險又可靠的收入。

    “亡羊補牢,猶未為晚的典故大家都知道,我就不敘述了,我隻說意義。羊跑了,似乎什麽都沒有了,這的確看上去是悲劇,但換一個角度看就不是這樣。羊跑了,羊圈還在,就能夠繼續養羊,養更多的羊。跑羊的事情隻是給牧羊人提了一個醒,要築牢羊圈,這樣看壞事就變成了好事,隻要築牢了羊圈,看上去是得不償失,但卻可以在教訓中學到經驗,暫時的損失也就可以彌補回來。”黃慶看似漫不經心卻意味深長地繼續說著:“下麵再說說塞翁得馬的典故,其實是從塞翁失馬演變而來。塞翁的馬丟了,他卻很開心,因為丟了一匹母馬卻引回了兩匹公馬,這就是遇事不慌的典範,能自己寬慰自己,但得馬之後的塞翁卻並不開心,因為隨後就有兒子騎馬摔斷腿的悲劇發生,這就是得與失的關係,這就是辯證法。得失之間的變幻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因此才有了舍得之間的利益轉換,所以勉強得到的不要欣喜,不一定要在哪些方麵失去,還是要全麵來看得失,有時候舍就是得。”

    應該說黃慶的口才絕對是一流的,他不但能準確地說出自己的意思,也能通過語言說出你想說的意思而讓你佩服,更能利用先說的優勢堵住你想說的意思,這就是權謀,也是智慧,運用到官場上就是政治智慧。但這個時候發來這樣的信息又想傳達什麽意思呢,自己做出犧牲,而後他還可以幫助彌補。塞翁得馬的意思呢,是自己魚死網破之後即使能得到一定的保全,卻會帶來更大的災禍,會波及到哪裏呢?彭群不知道,但很快就有了答案。

    先是小弟弟彭剛打來電話,一上來就是帶著哭腔說:“剛才接到台裏的通知,我被停職了。原因是在新聞采訪中收了企業的紅包,這已經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怎麽現在才來調查,一定是有人故意整我。”

    “先別哭,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麽樣子。”彭群厲聲地訓斥著彭剛,但對於這個小弟弟,他是最痛愛的,不僅僅因為他們兩個相差十幾歲,而是這個弟弟從小就乖巧、聽話,靦腆的像個小姑娘似的,必須由他來保護,而他也必須保護他,“你先別急,我先了解一下情況再說。”

    掛了弟弟的電話,彭群立刻就想到了黃慶,作為曾經的海城市委書記,現任的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他完全有這個能力,也完全可以做到,但會為了他拿自己的弟弟,一個普通的電視台小記者開刀嗎?他有些難以置信。他沒有猶豫,立刻就跟自己的老戰友,海城市電視台副台長劉孟磊通了電話,得到了證實,的確是剛接到上麵的電話,要求對記者職業賄賂進行打擊,具體情況還不是很清楚,還要看調查的情況,而且涉及的也不僅僅是彭剛一個人。

    證實了這些,也就證實了彭群的猜測,的確是衝著他來的,但給弟弟的電話也還是盡量的委婉和溫煦,“你也不用擔心,調查的不是隻有你一個,而且你們收紅包的現象也不是現在才有,所以要想開一點。”

    “說是這樣說,可我現在正在新聞部主任的公示期,一旦查實些什麽,就全完了。”說著話,彭剛又帶著哭腔,似乎立即就能哭出來。

    “好了,好了,哥知道了,哥會安排好的。”彭群安慰著弟弟,盡量顯得和順。

    “那就多謝哥了”,彭剛感激的話似乎要繼續說下去,可對著哥哥又不能說的太多,因此就轉移了話題說:“哥哥多注意身體,千萬別累著,嫂子不在身邊,你自己要多當心。”

    放下了弟弟的電話,彭群心裏湧起一絲暖意,也就是這個弟弟,嘴甜、有眼色,還很會來事。當年弟弟大學畢業,按彭群的意思是準備把他安排到縣文化局或電視台的,因為這個弟弟喜歡文藝,又學的是電視編導專業。可弟弟執意要去海城市電視台,怎麽說都沒用。弟弟也是被母親嬌慣壞了,最小的弟弟,母親寵愛也是情理之中,而且母親發話,讓彭群給辦好。沒辦法,彭群隻好托自己在海城市電視台當副台長的戰友給辦了這事。後來才知道,弟弟執意要去海城市電視台,是因為大學時交的女朋友是海城的,畢業之後進了電視台。這讓彭群很是生氣,為了一個女朋友,就放棄自己熟悉的環境和人際圈子,自己去陌生的環境打拚,這不是傻嗎?以至於將近十年了,還是一個普通記者,如果放到德清市,當不了台長,起碼也應該是個副台長了,但卻沒有辦法說,畢竟弟弟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主意了,有些話也不好直接說,而且彭群覺得,與弟弟盡管隻差十一歲,可想法和思路卻像是兩代人似的。

    由此也想到不久前弟弟所來的電話,興衝衝地告訴彭群,他就要做新聞部主任了,已經開始考察了。電話裏就能明顯感覺到他難以抑製的興奮、激動之情,聲音都在微微地顫抖,不停地說著得到這份工作的不易,過程、艱辛,乃至細節,那一會他能想到的,幾乎一股腦地向彭群傾瀉而來,根本沒有他插嘴問話的間隙。好容易他的敘述有了停頓,彭群當時也許是心緒煩亂,也許是感覺不好,隨口就說了一句:“高處不勝寒啊小弟,你考慮好了嗎?”

    一下子把弟弟說楞了,好久沒有回過話來。也許這個時候問這個,也許是在思考,片刻才輕輕地說:“我願意試試。”

    彭群很快意識到自己話中的冷峻,覺得挺後悔,這麽一個高興的時刻,怎麽說這個,又怎麽是這個語氣,立刻解釋:“哥的意思,你現在做記者不是很好麽?無冕之王,自由自在,天不管地不管,不是很好嗎?為什麽要做哪個什麽新聞部主任呢?”

    “無冕之王說到底還不是王,在外人看來很光鮮,可在台裏狗屁都不是。我都三十大幾的人了,該有一些事業基礎了。”

    彭群無話可說了,也意識到了自己忽視了弟弟的感受。他認為弟弟當個記者挺好的,每日裏事情不多,參加一下會議,拍一些領導活動,輕鬆自由,收入也不差,而且沒有官場哪些複雜的糾葛,因此就不是很上心他的職務和前途。老戰友曾經給他說過,有心提拔提拔弟弟,都被彭群堅決地婉拒了,他不想讓弟弟踏入官場這個是非圈,想讓他清清白白地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的輕鬆自在一點。現在看來他的想法完全錯了,沒有不想出人頭地的人,也沒有不能出人頭地的職業,衡量一個人的能力往往就是簡單的職務高低,其次才是能力或技能,這在一些沒有過高技術含量的部門或單位很是普遍。

    彭群知道弟弟的工作做的艱難,市級電視台經營和廣告壓力大,所有部門,所有人員都有創收任務。以前他在德清市做書記的時候,弟弟的,包括弟媳婦的創收任務都是他在德清給解決的,離開以後就靠他們自己了,困難是肯定的。弟媳婦人長得漂亮,弟弟又比較文靜和靦腆,家裏的關係很是微妙。曾經聽妹妹說過他們經常吵架,好像還不僅僅是錢的事,也許還是嫌棄弟弟沒本事,所以彭群很為這個弟弟揪心。

    弟弟其實就是一個很青春、很陽光的大男孩,大學考得也不順利,連考了兩年都沒有過提檔線。上的大學也是那種拿錢就能上的學院,盡管進了電視台做新聞,可比著哪些正牌大學的畢業生,還是要矮三分。彭群經常囑咐他多讀些書,特別是一些專業之外的閑書,言外之意是要他不要浮躁,多一些時間來積累和思索,但似乎他並沒有聽,或者沒有認真的聽,而總是侃侃不休地談設想、談規劃。有時真想告訴他,現今的虛華都不是真實的,是沙灘上堆積起的城堡,是經不起任何風吹雨淋的,建造起這些城堡不易,但摧毀卻是一刹那的事情,但想來卻怎麽也難以說出口。畢竟太殘酷,畢竟還沒有發生,畢竟說到的未必他能相信,但在這樣一個浮躁的時代,浮華的勝景背後有著太多太多的不確定因素,需要的不僅僅是自身的努力和勤奮就可以實現的。

    因此“高處不勝寒”才是彭群想告訴弟弟的,因為高處的風光之後會是長長的低穀,是更加艱難的競爭和傾軋,這些他準備好了嗎?

    想到了弟弟,就自然想到了妻子和兒子,黃慶能對弟弟這麽一個小人物大動幹戈,難得會放過妻子兒子嗎?

    這樣想著,小王的電話打了過來,告訴彭群,昨天晚上晚飯前的電話是北京打來的,之後的電話既有北京的,也有清河的,電話很多,一直持續到十一點多鍾,小王問他要不要打個清單給他送過來,彭群果斷地拒絕了,隻要知道緣由就可以了。

    掛斷小王的電話,彭群給駐京辦的老鄉發了一條短信,同時也給省公安廳的戰友發了短信,都是簡單的“怎麽樣?”三個字,但意味卻是看到的人都知道問的是什麽。駐京辦老鄉當然知道彭群要打聽的是來自北京與河海有關的內幕消息,而戰友也會明白他問的是什麽?老鄉得到過他不少好處,也給他傳遞過不少消息。戰友更不用說了,一起滾爬過幾年的戰友情誼,絕對是靠得住的。

    很快北京的信息先到了,隻有短短的幾行字,但內容卻字字刺目:“河海很快要爆發政治地震,涉及高層。”似乎印證了昨晚黃慶接電話之後的失態,或許他得到的消息更為準確,也更加具體,因此才有了犧牲羽翼的決絕。彭群再次陷入了迷亂,但並沒有給他喘息的時機,老戰友的短信也到了:“形勢已經漸漸明了,老戰友,你糊塗啊!!!”大大的驚歎號像一個個炸彈在他腦子轟響,看來省公安廳已經獲得了突破,隻等最後收網了,而很快收到的一個短信卻使他如坐針氈:“你的妻子兒子現在美國暫時安全。”號碼不熟悉,但傳遞的信息卻是明確無誤的,妻子兒子暫時安全,卻並不表明永遠安全,或許有一天就會不安全,關鍵是看自己的態度。

    彭群沒有絲毫的怠慢,趕忙撥通了妹妹的電話,聽到電話裏妹妹平靜地聲音,彭群心中懸著的心頓時落了地,但仍然是不放心地問:“小妹,近來怎麽樣,還好嗎?”

    “還好,都挺好的。”小妹顯然對接到哥哥的電話很高興,“大哥,你也好嗎?前兩天給嫂子通電話還說起你,挺擔心你的身體的。”

    “哥挺好的。”彭群嗓子有些幹澀,突然之間一個可怕的念頭湧上腦海,“你嫂子和寶寶那邊,你們多聯係著點,如果有什麽事,你們大家多幫襯一些。”

    “哥,你怎麽了,不舒服嗎?到底怎麽回事?”妹妹的聲音變了,急促中帶著顫抖,“哥,你別嚇唬我啊,哥。”

    “沒事,哥沒事,隻是順便說說,看把你嚇得。”彭群眼睛濕潤了,似乎是埋怨,又似乎是強調,盡量聲音平淡地似乎是開玩笑地說:“大哥關照你們這麽多年,怎麽你們關照一下我家寶寶就不行了,我不在家,你這個當姐姐的,不該多關心關心小勇和小剛啊!放心吧,哥沒事!”

    也許是彭群的鎮定,也許是話語裏玩笑意味的輕鬆,妹妹擔著的心放下了,但還是不放心地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無非是讓他多注意身體,少喝酒,少抽煙之類的。如果是其他人,彭群早就不耐煩了,可隻有這個妹妹,她說什麽彭群都不煩,這不僅僅是妹妹濃重的河東口音讓他感到親切,還因為母親不在以後,也隻有她還記得這麽絮叨他,就像母親一樣,甚至比母親還煩。

    彭群很享受這種絮叨,享受這濃濃的河東鄉音,甚至享受著妹妹的緊張和擔心。他知道妹妹所說的情況是真實的,妻子和妹妹這對妯娌,親的跟親姐妹一樣,妻子的自私和孤僻的性格,似乎到了妹妹這裏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們之間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姐妹,這倒不僅僅是妹妹帶寶寶多一些,好一些,而是妹妹的善解人意。妹妹似乎跟所有人都能處好關係,這點很像母親,不管什麽事,什麽人,她都掏心窩子地對待,都當成自己的事,而且往往是先做後說,或者隻做不說。除了母親,她為這個家付出的最多,彭群離開家當兵的時候,妹妹不過十六歲,就承擔起了照顧全家的責任,有時候做的比母親還多,小弟弟彭剛,幾乎可以說是在她的背上長大的。進城以後更是成為老王家的頂梁柱,不但伺候公婆,嗬護弟弟妹妹,連老公也伺候的跟個大男孩似的,渾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彭群常常羨慕老王家能娶到這樣一個媳婦,身上具備了傳統婦女所有的勤勞、善良、節儉、溫厚、淳樸的本性,更重要的是開朗,從沒見過她有不開心的時候。彭群的婚姻出現裂痕,以及外麵有人,她都知道,也多次說過他,盡管作用不大,但卻始終在說,卻從來沒有讓母親知道過。他很感激妹妹,是她聯係著與妻子的紐帶,他們之間聯係很頻繁,很多美國的消息也是妹妹傳遞給他的,把妻子兒子拜托給妹妹,應該讓他放心。

    那一刻可怕的念頭湧上來之後,像是夢魘一樣在腦海中糾纏,怎麽也趕不走,那就是了斷,自我了斷。突然有這樣的想法,彭群也很吃驚,但一件件事情累加在一起,似乎讓他明確了,也許隻有這一條路才是最明智的選擇。他是彭家人的驕傲,是這個家族最為讓人羨慕的成功典範,他不能在監獄裏接受家人的憐憫和擔心,更不能讓他多年建立起來的信譽和形象崩塌,這是他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的。而今也有人希望他死,以此掩蓋一些東西,並為此采取一些下三濫的手段,其實就是為了讓他閉嘴,也許隻有這樣才能得到所有人的滿意。

    妻子兒子的事情不用他過分的操心,隻要安全,隻要沒有人為的幹擾,幾年來給他們的錢,完成兒子的學業,過上正常的生活還是沒有問題的。想想妻子和兒子的未來,想想他為他們做的一切,歉疚的心稍稍平複了一下。

    有了死的念頭,彭群覺得心裏輕鬆了許多,現在似乎能做的,就是屈服,就是妥協。此刻的彭群,感到自己就像一個戰場上的俘虜,隨時等候著別人,在決定著自己的命運。曾經軍人的衝動讓他覺得不甘心,也不願輕易就範,他還要掙紮一下,即使不能得到什麽,也要最後再努力一下。

    彭群點上了一支煙,冷靜地思考著,慢慢拿起手機,給黃慶發了一條短信:“塞翁放馬,是福是禍?網開一麵,宅心仁厚。”

    在等待回複的時候,彭群也在做著準備,他站起身走進裏間的臥室,從隱藏在牆壁間的小保險櫃裏,拿出了厚厚的一疊紙張,慢慢地拿回到沙發上,放在茶幾上,隨手翻看著。其實也不用刻意地去看,那一張張紙上寫的東西,不用看也知道是什麽,而且萬萬沒有想到,自保的東西反而會要了自己的命,成為勒上脖頸的一道道絞索。

    信息很快就來了,正是彭群預料到的內容,甚至詞句都與想象的出奇一致:“涅槃重生,無疑再造,幡然悔悟,天高雲淡。”

    彭群看完後冷笑了一聲,默默地給彭剛發了一條信息:“放心,沒事了。”然後慢慢地將手機裏黃慶和相關的信息一一刪除,長籲了一口氣,仿佛是做完了最後的努力,拿起了茶幾上的東西,走進了衛生間。

    待做完了這一切,回到辦公室沙發上坐下,想到下來可能會麵臨的場景,心裏一陣抽搐,卻又感到無比的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