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逍遙風月花間遊·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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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 即之也溫, 聽其言也厲。”石之軒握著侯希白執筆的手,在素白的扇麵上一筆一劃寫出工整的字樣。
侯希白舉著扇麵的手還有些微晃,石之軒教的句子他也不太懂,但並不妨礙他對師父的崇拜。
一句寫罷,石之軒已無聲放手轉過身去,在仙跡岩瀑布前負手而立。
“練上一千遍。”
他擱下話來, 沒有多餘的吩咐, 一轉眼就不見了身影。
侯希白早習慣了石師的作風,乖乖把那張墨跡未幹的扇麵在一旁擺好,鋪開宣紙照著臨摹起來。
穀中歐陽先生的書法也是一絕,可石師隻讓他跟歐陽先生學.運筆之道,侯希白並非急躁性子,知道書墨丹青不可一蹴而就。石師收下自己時, 自己在他麵前誇下海口, 如今就要努力做到最好才是。
侯希白看了一眼石之軒離去的方向, 又看了看天色。
石師有個習慣, 每日都要到落星湖中觀摩石碑,侯希白曾以為那方石碑定是前朝大家留下的筆墨,可是他看了許久,也瞧不出什麽更特別的東西來。就連歐陽先生也說, 那石碑雖美, 卻少了些靈動, 字態有些死板, 揣摩形體尚可,不可鑽研太深。
上麵刻的是《詩經》中《卷耳》幾句,侯希白已經學過了《千字文》、《詩經》、《論語》,但他年紀尚輕,對其中含義隻一知半解,隱約知道是一首懷人的詩。
萬花穀鍾靈毓秀,七聖聞名天下,江湖人提起來沒有不連連稱道的,石師將他作為畫聖傳人培養,顯然寄托了厚望。而侯希白卻深覺自己學識淺薄。
他入穀的那天,無論是琴藝絕倫、驚鴻一瞥的尚秀芳,還是白衣赤足、翩然花間的婠婠,都讓他不由得自慚形穢起來。這兩位師姐比他還要年幼些,但無論武學還是技藝修養,都已經不知道把他落下了多遠。
想要後起直追,成為能夠不負畫聖之名的人,還需要一番刻苦勤修。
等到侯希白再大一些,他慢慢地就意識到,石師心中一直在懷念一個人。
萬花穀曾有一位驚才絕豔的大宗師,以年僅雙十踏足破碎虛空境界,因放心不下眾生百苦,執意停留此世達三十餘年。聽說他與石師是生死至交,知己好友,但那人破碎虛空時,石師未能得見他最後一麵,引為畢生憾事。
秀芳師姐是他親傳弟子,侯希白未曾見過那人風采,但從她們的描述中,依稀可以窺得其無雙風姿。
琴棋書畫詩酒茶,百藥神工絕天下。這是世人對萬花七藝的評價,亦是對那個人的評價。
他一個人就可以把他們追逐一生的技藝練到極致,就連武道也遠勝芸芸眾生,實屬曠絕古今之天才。
竹林迎戰寧道奇、飛馬牧場馴寶駒、兩軍校場擊落畢玄、珍瓏棋局勸降高句麗,這人留下的一點一滴都仿佛神話一般。
侯希白很崇拜那個人。
當年的事情,穀中諱莫如深,就連一貫喜歡捉弄他、不在乎管教的婠婠都不肯多提半個字。
侯希白無法,隻好從穀外想些辦法。
江湖中流傳著一些關於那人的話本,說書先生講得唾沫橫飛,每每令人心馳神往。但總覺不夠,便將與那人有關的書籍盡數買來。
讀著讀著,竟讀到幾篇說石師是斷袖的話本,大言石師對那人的傾慕,講他不惜棄暗投明,輔佐隋室,哪怕引得正魔兩道唾罵也要為那人建下一個太平盛世……故事竟然還蕩氣回腸,頗有親臨之感。
再一看署名,齋中人。
嗬,八成是慈航靜齋搞出來敗壞石師形象的東西,侯希白忙將那幾卷閑書統統燒了。
他見過石師獨自在摘星閣描繪那人的模樣,瀟灑溫文,墨發如泉,隻偷偷瞥過一眼便驚為天人,可惜那張圖很快就被石師揉成了一團,好像極不滿意。
類似的圖這些年扔了沒有千張也有百張罷。
侯希白覺得那畫少些什麽。
石師總是來無影去無蹤,似乎每天都很忙碌,侯希白不能經常去打擾他,隻有努力學得更快一些,好證明自己並未懈怠。
花間派是江湖的縱橫家,石師慢慢開始向他傳授縱橫排闔之道,亦些微提及些當年他在朝中的事情。
如今的江山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空前繁盛,絕不會有人想到,五年多前還是天下大亂、兵戈四起的模樣,這背後有石師九成的功勞。
聖門宿敵慈航靜齋因押錯了寶,招致禍患,隋室帝王無道,將大好的江山斷送在手裏,慈航靜齋背負全天下的罵名,和百年前能與聖門分庭禮抗的樣子已完全不同。
翻著二十年前的地圖,再翻看如今大唐的地圖,侯希白感慨萬分,自歎不如。
漸漸地,他長成了縱酒花間的風流才子,江湖人稱“多情公子”,一手畫技舉世無雙,美人扇上繪盡世間絕色佳麗,繼承萬花穀畫聖之名。
至此方才明白石師畫中所缺之物為何。
作畫者,眼中不可帶情字,一旦有了情,落筆時牽牽掛掛,便再也繪不出對方半點魂靈了。
他結合穀中長老客卿所述,參考萬花諸弟子的衣著,費盡心血,終於繪出一副扇麵,贈與石師,作為出師之禮。
去送那扇子的時候,他無意間撞見陰癸派祝宗主、石師與婠婠的對話。
“我曾允諾給你一個能令聖門自由施展的天下,如今已算實現諾言了。”
祝玉研臉上卻沒有半分喜色,慈航靜齋自逼迫萬花改命不成引得蕭昊破碎虛空之後,在江湖人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年輕弟子更是成群結隊破門出齋,慈航靜齋名存實亡。
碧秀心支持李淵,而聖門則在暗中扶植李世民,石之軒以裴矩之名,為其運籌帷幄,短短數年就令天下大定,盡歸掌控。
他不惜把這個自己一手鞏固起來的王朝一舉推翻,隻為了徹底毀掉那群令他厭煩的尼姑。
祝玉研不知道聖門在他心中是怎樣的存在,但邪王已經不是曾經的邪王,她已經沒有資格再同這個人談任何條件了,唯有恭順服從。
在他隻是小小花間派之主的時候,從來沒人相信這麽一句輕飄飄的承諾,就連師父也不例外,但是祝玉研知道,他會做到。而且,隻有他能做到。
“之軒還在怪我麽?”
石之軒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婠婠站在他們身後,臉上有著與平時全然不同的妖異笑容和凜冽快意,“慈航靜齋逼先生就範的時候,就該想過自食惡果的這天。”
石之軒手中托著一顆黃色的晶球,慢慢在掌中把玩,“不日我將於落星湖閉關,吸收聖舍利內的精元,聖門的事情,以後就交給玉研了。”
祝玉研低眉應是。
邪帝舍利中的邪氣已經被勾魂使者盡數帶走,如今的舍利,是令人功力大增的寶物。
那日石之軒趕回萬花,梵清惠為堵住悠悠眾口,不讓任何人將穀中的事情傳出去,對外隻說蕭昊意外參破瓶頸破碎虛空,然而石之軒記得蕭昊說的每一個字,他說“穀中事隻有穀中人才清楚”。
年幼的婠婠大哭著撲進他的懷抱,斷斷續續把她目睹的一切都說了出來。
“……先生說:‘之軒一片赤誠,他心中有一個天下,一直在為那個太平盛世努力,你們對他實在誤解頗深。’,還說‘我們二人互為知己,心意相通’,可是他們都聽不進去!說您是大魔頭,齊齊跪下請先生為隋改命!先生會走,都是他們逼的!”
石之軒很高興,又很憤怒,更恨自己急功近利,不肯輕易放棄追逐半生的天下一統。
他想起蕭昊最後問自己的那個問題,依稀覺得,這或許是留給他的答案。
既如此,就慢慢顛覆了那群人追求的道統,再去陪他不遲。
魯妙子知道蕭昊的事情後,立刻就將楊公寶庫機關總圖獻了出來,石之軒輕易得到了邪帝舍利,但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像蕭昊那樣自由控製破碎虛空的時機,故而一直沒有吸收其中的精元。
如今年輕一代中,侯希白是很優秀的弟子,囊括經世道,遺身在白雲,花間得情而忘情這一道遠勝於他;婠婠亦已練至天魔大法第十八層,是曆代陰癸派傳人中最為優秀的一個;尚秀芳身兼多藝,武功雖稱不上頂尖,但無論詩詞琴歌都能信手拈來,天下無人能及。
何況萬花還有傅采林那老家夥坐鎮,不需要他再操什麽心了。
石之軒握緊了邪帝舍利,終於笑了出來。
……
侯希白失魂落魄地遊蕩到了花海,他好像魔怔了,到了門口扇子卻沒送。石師的眼中總是盛著很多東西,他幼時看不懂,越長大越看不懂。
看懂的越多,看不懂的就越多。
他知道,石師也要走了。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花海裏依稀有人念誦《卷耳》,一回頭,石之軒正摸著那尊殘碑,飲著酒,眼神不知飄到了何處,越喝越冷,越喝越冷。
……
“看來先生久居穀中,還有掛懷之人。”
“身在穀中唯有兩袖清風而已,隻不過外人不解萬花避世的真正理念罷了。”
“不求獨避風雨外,隻笑桃源非夢中。”
……
侯希白戰戰兢兢地走過去,呈上自己所繪的折扇。
這一回,石師極少見地誇讚了他。
“你很好。”他這麽說。
“丹青一道你已青出於藍,我沒什麽可教你的了。”
侯希白似有所感,恭敬地在他身後躬身行禮,眼眶有些微熱。
“恭喜師父得償夙願。”
石之軒淡笑著回頭看了他一眼,“借你吉言。”
那天晚上,石師破碎虛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