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安得萬裏山河定·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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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有正氣, 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 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注]
他是今年新入天殺營的一個小弟子, 年紀尚未及冠,涉世未深的臉上寫滿了被老兵們嘲笑的單純和傻愣。
洛陽是大業的都城,今日之繁華比起當年的汴京、長安與北京, 亦不逞多讓。維護都城的安危,是他們這些天策軍人的職責。
他所在的天殺營是隸屬天策府的一支特殊隊伍, 肩負著與其他三營不同的責任, 天殺營中的成員, 往往都同時兼任著另外一層身份——浩氣盟精英弟子。
這些年,風調雨順, 國泰民安,安定的生活帶來的是江湖的風起雲湧和蓬勃朝氣。
大業建國於一群江湖義士之手,因而這個國家對江湖也總是分外上心。大約是他們也同樣出身於江湖, 所以這群掌控著天下的人,比曆朝曆代的帝王們, 對江湖都更加寬容。
但寬容卻畢竟不代表縱容,他們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控製著江湖的風氣和其中形形色色的人。
這就是天策府和浩氣盟存在的意義了。
那麽多向往快意生活的俠士不喜官府約束,而天策既不完全屬於官府, 又不完全屬於江湖,這個矛盾又中立的灰色組織, 艱澀地扛起了這個頗為吃力不討好的任務。
無論如何, 這簡直是最合適俠客們的年代了。
他就同無數江湖人一樣, 向往著那個國危時能平亂定國、太平時能維護正義的浩氣盟。
多年的發展,浩氣的大營已經改到了昆侖山巔,每每踏上西行的路,他心中都會有說不清的驕傲。
他沒有經曆過那場定亂之戰,所以很難看懂紅將軍眼中化不開的遺恨,但從天殺營的前輩那裏,他能夠觸摸到一些零碎的細枝末節。
他知道,無論天策還是浩氣,都始於一個傳說。
當年曾有人,一人一騎,烈馬追風一杆槍,斬縣官、開糧倉,救了無數被欺壓的百姓,還救出了他們引以為傲的浩氣軍師;
當年曾有人,溫酒而去,五十人拔開封城,大勝歸來時不過兩刻鍾;
當年曾有人,忠義無雙,拚著九死一生之局也要為饑民們殺出活路,力克十倍之敵;
當年曾有人,帶領著豪傑義士們,清剿匪寇,殺敵保國,遠懾遼東。
但凡他的名字所到之處,神佛皆憚,賊寇敗逃,魑魅魍魎魂飛魄散,蠻夷韃虜枯骨埋關。
終其一生,未曾一敗。
那是所有天策將士們心中的神,是民間巷尾人人稱道的天策前統領。
被他嚇破了膽的敵軍們送給他一個無情又猖狂的名字——風卷殘雲蕭日天。
他在這世道最黑暗的時候,帶著一道光殺出重圍,用他手中那杆槍霸道地撕開了無盡的夜,從此,才有浩氣盟山巔藍得如同碧血洗過的長空,才有天策大營裏赤紅如烈日的大旗,才有這山河人間韶華笙歌,道義昭昭。
而在做完這一切之後,他又帶著槍回到了黑暗中,留給世人一個觸摸不到的背影。
如今的天下,是這個人一手建立的起來的,但他卻不親自來看這紛擾的太平盛世。
為民不求利,鎮亂不論功,大抵如此罷。
比起那些在長夜中一睡不起的人,這個傳說簡直就是天之驕子,比如今的大業之君還要再風光一些。
他知道有無數人跟他一樣,是抱著對這個傳說的崇拜,才投身進浩氣盟、投身進天策府的。
年少時荒野中的驚鴻一瞥,便成了一生誓死追隨的執念。
隻是初衷總是充滿了美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越是接近這個世界的真實,才越是困頓於當初熱血上頭的選擇。
他成長的速度很快,短短時間就成了頗被紅將軍看重的精英,接到的長空令任務也越來越多,他不遺餘力地奔赴在清掃世間惡徒的道路上,一絲不苟地完成所有交到手上的任務。
漸漸地,他發現江湖並不完全是他所認識的那樣。
江湖之所以充滿趣味,便是各種難以預料的相逢、分離和再會,那些曾經與你稱兄道弟的人,很可能下一次會麵便是陣營不同拔刀相向。
他見過了道貌岸然人麵獸心的大俠,見過了戲弄人間風生水起的混混,也見過舉止歹毒卻敢愛敢恨的邪教女子,還有背負罵名卻甘願一赴心中大義的大惡人。
再然後,無論是欣賞的敵人,還是唾棄的偽善者,最後都會慢慢被紅塵衝垮,消逝在時間的洪流中。
他無數次的問自己,他所堅持的浩氣、正義,究竟是什麽?
就像一個怎麽也捉摸不透的謎,在心頭盤旋、縈繞,每每揮散,又煙似的籠住心頭,要把他拖進質疑的深淵。
他的槍不再果決,馬也不再能進能退。
天策的槍法講究槍如奔雷,勢如閃電,蓄勢待發,一擊斃敵,陷入猶豫的他,不再適合繼續衝鋒。
紅將軍看出了他的心思,命他去淩煙閣上香,十五日,不準間斷。
“你心中要的那個答案,也許蕭將軍能告訴你。”她如是說。
淩煙閣裏供奉的是那些立下汗馬功勞的將士,也包括一個離開了這個江湖永遠不回來的人。
他開始慌亂地去翻和那個人有關的書卷,史籍,所有的記錄,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那個人看不到正邪難辨嗎?那個人看不到紅塵如晦嗎?那個人看不到故人黃土嗎?
他們提槍守護的,究竟是什麽呢?
第十天的時候,他跪在淩煙閣的雕塑前,看著淩煙閣中那些默然靜立的牌位,忽然,就找到了。
那人曾說,“隻求以氣吞山河之勢,灑正氣、開血路、清妖邪、蕩世間,引八方俠至,肝膽同昭,哪怕血染山河,也要為黎民蒼生換一個浩然天地。”
那是一種責任。
他也向往逍遙自在,恣意瀟灑,可是他還是更想做一個長空令下,餘孽不生的捍衛者。
這世間已經有那麽多不平事,若都做兩袖清風之人,誰來維護天地正道。
既然選擇了責任,就要一路擔當到底。
那些口頭裏、文字間的隻言片語,終於在心中拚湊起一個完整的形象,無畏、忠義,有著錚錚鐵骨,和睥睨天下的狂傲之氣,又義無反顧地為這個盛世立下撐天的柱梁。
他們正在成為這根柱梁。
即便世上有那麽多人,都隻為了他們自己而戰、為了他們所愛的人而戰,但總有浩氣盟的弟子,願意為素昧平生的過客、為天下蒼生而戰,為了守護他們所認可的天道和正義,為了正義堂前出鞘的鋒芒利刃,為了心頭那一口浩然氣。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是了,這才是年少時觸動他的那個江湖。
胸中一點浩然氣,江湖千裏快哉風,他們不是貪圖名利貪生怕死之輩,也不是道貌岸然虛情假意的偽君子,更不是任人宰割心慈手軟的懦夫。
是先人不惜以血肉之軀,踏漫漫征途,直至頭破血流、孤魂證道,將這種責任刻進他們的骨血,為圖江山永固,為圖長治久安。
一身忠魂,心懷正氣,頂天立地,視死如歸。
是這個素不相識的紅衣赤甲的背影,在背後撐起了無數個像他這樣畏縮而迷茫的人。
多年來一直是新兵的他,這一刻,終於感到自己或許長大了。
但紅將軍說要一敬十五日,他不是半途而廢的人,於是剩下的時間,便整日對著李岩將軍的牌位旁,那杆藍色的長.槍思考。
時勢造英雄,人的一生又能碰到多少恰當的時勢。
他可能窮盡一生都做不了那樣的人。
但是,他願意以一尊微不足道的輕骨,築起朗朗天地間不滅之義。
自此,挫骨揚灰不能磨其誌,俗世紛擾不能亂其心,是非善惡不能撼其道,甘捧肺腑,恪守碧海青天。
然後,一切都變得暢快。
他的職位越來越高,甚至做了天殺營的副統領,新鮮血液總是在不斷地湧入,就如當年他加入天策的時候,那樣無知又單純。
他會同他們講那些舊事,講溫柔善良的搖光焦大姑娘,講神出鬼沒的天旋胡聖手,講巾幗不讓須眉的開陽紅將軍,講德高望重的玉衡程老爺子,講無雙謀士的天璣李岩將軍,講昔日天權今日成天樞的盟主金蛇王……
然而浩氣七星之中,最為耀眼的還是那個人。
可惜他畢竟沒有讀過那麽多書,講不來老兵們感同身受的故事,唯有寥寥數語,道盡亂世興衰,道盡一個傳說曇花一現的戎馬生涯。
故事裏有兄弟,有光榮,有大笑著飲酒,有東都名揚天下的嬈春,酒香飄過十裏春風路。
還有一個信念,凝聚起天策無上軍魂,和浩氣悠悠正氣。
所謂天道不滅,浩氣長存。
新兵們笑著問他自己的江湖和履曆,他想了想,年少時懵懂的意氣風發,困頓時茫然的潦倒無措,頓悟後瀟灑的快意恩仇,最後千言萬語,也隻有輕描淡寫的一句:
“此生無悔入浩氣。”
那些先輩守護的東西,到了他們這裏,也該繼續以命去守護。
他知道,無論過去多少時間,在東都兒郎們的心中,都會有那麽一個人:一往無前,萬人難敵,做成過所有有誌男兒做過的江山夢,踏馬流星定山河,疏狂豪縱一世英雄。
而這個人,即便身不在此間,亦將化做天地間破開晨昏的那一杆銀槍,每日叫醒他們這些迷途在夜色裏的人。
很多年後,他又想起那個曾令他苦苦冥思了十日的問題。
為什麽要守著浩氣?
時至今日,回答起來似乎已經沒有任何迷惘。
萬裏江山盡浩然,心所在的地方,就是浩氣盟。
這是,他守了一輩子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