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飛鳶泛月碧空時·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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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昊覺得這個情景有些尷尬。
不問自取是為盜, 作為潛入主人家中還被捉個正著的那個, 無論什麽開場介紹都會變得有些微妙。
這防盜用的偃甲籠結實堅固,蕭昊沉思片刻, 決定還是閉嘴當個高冷的炮哥。
謝衣看清他手中那本手劄,眉尖微動,又察覺蕭昊取走了蒼穹之冕, 神色凝重了些。“閣下似乎並不是對夢境感興趣的人,既然好奇偃甲動源, 為何取走與之不相幹的偃甲?”
蕭昊見他沒認出自己, 想來謝衣並沒給偃謝留下自己身份相關的記憶, 這倒是件好事。
他於是簡潔說明自己的來意:“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謝衣先是一愣, 隨即打量了他的穿著打扮,和臉上那極有辨識度的麵具,詫異問道:“閣下是蜀中唐門弟子?”
蕭昊默然點了點頭。
以謝衣的眼力, 又怎會看不出蕭昊身上偃甲的痕跡,再結合蕭昊所言, 他不由懷疑蕭昊也許是接了委托來取走蒼穹之冕,隻碰巧看到了他的手劄,同是偃師, 難免被吸引,才被他捉住。
可蒼穹之冕……他人又怎會知道這東西的存在?又是誰委托蕭昊的?
這些刺客暗衛向來對雇主之事守口如瓶, 且大多性情冷傲, 謝衣自認無法從蕭昊口中得到委托之人的信息, 遂揮手撤去了困住蕭昊的偃甲,放他離開此地。
“那件偃甲隻是一時興起之做,並無珍貴處,我隻問一個問題,閣下要帶它去哪兒?”
蕭昊這回倒沒有猶豫,“流月城。”
“……”謝衣垂首搖了搖頭,擺手道:“罷了,既如此,我也沒什麽好阻攔的。”
蕭昊見困住自己的偃甲機關被撤去,心頭微鬆,他明知自己此刻應當幹脆利落的離開此地,但……一看到偃謝,他就有點控製不住自己的手腳。
這種感覺……就像看到了木樁時候的那種手癢。
他抬起頭,猶豫要不敲暈了偃謝把他拆開來研究完再神不知鬼不覺拚回去,就發覺被他盯著的偃謝,也正在用一種類似的目光盯著自己……
蕭昊情不自禁後退了一步。
在兩個同樣優秀的偃師麵前,出現兩具完成度極高與真人無異的偃甲人,無論哪一方,都會有同樣的衝動。
片刻之後,謝衣笑了出來,“閣下似乎有問題想要問我。”
“……”蕭昊慶幸自己臉上覆著麵具,瞧不出特別的表情,僵硬點了點頭。
“此地雜亂逼仄,不宜待客,不妨隨我去隔壁大廳罷。”謝衣做出了邀請的姿態,明明是麵對一個入室的盜竊者,卻依然溫文有禮。
蕭昊收了千機匣,遲疑了一會兒道:“……叨擾了。”
“我觀閣下身上偃甲精妙非常,幾乎看不出與身體的聯結處,想來閣下偃術造詣也是不凡。”
不,你才是這個世上真正的黑科技……蕭昊在心中腹誹,卻不敢讓偃謝瞧出自己的眼神有異。偃謝堅信自己就是謝衣本人,也並不知自己隻是一具偃甲人,未免他多想,蕭昊於是主動開門見山岔開話題:
“我有一位朋友,曾經重傷垂死,如今以偃甲和蠱術得以續命,但他身體損壞太過嚴重,身體機能大多依靠偃甲來活動。隻是人之七情記憶頗為龐雜,靈力無法支持他日常運作,每隔數日,便要重新為其補充靈力。”
謝衣古怪看了他一眼,他以為蕭昊多半也是身體有過什麽損傷,所以用偃甲代替義肢,蕭昊自己都能無礙,怎會被這種問題難住?
但他也沒有多問,想來每個人情況不同,沒準蕭昊口中的那位朋友傷到了腦子之類的也不一定。
“世上本無生生不竭的源力,隻是生命本身就是充滿活力的神奇存在,閣下不也正是靠著自己本身的靈力維持義肢運作的嗎?”
蕭昊微微一愣,謝衣的意思是……讓初七用他身體本身的靈力來循環提供動力?
這倒也是個解決的法子。
人能夠修煉積攢靈力,隻要身體自己有了獲得靈力的辦法,就不必再依靠外界提供能源了。
蕭昊茅塞頓開,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偃謝。偃謝是徹頭徹尾的偃甲,木石造物,並非他們這種有真人做底子的元神或傀儡,他能夠正常使用法術、偃術,經久不衰,又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謝衣當初試圖造偃甲人的目的,應當是想要為流月城中患病之人提供能夠不畏濁氣的健康身體,但顯然以失敗告終。畢竟生命無法複製、永不重來,即便造出來的偃甲人再像,擁有對方完整的記憶,也不再是那個人。
這大概也是他能放心偃謝在下界繼續窮極偃術的緣由吧。
蕭昊摸著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偃謝,幾乎要從他臉上瞧出花來。
謝衣無奈摸了摸自己的臉,好脾氣道:“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蕭昊匆忙收回眼神,搖了搖頭,卻也沒多說。偃謝的動力是個謎,這個問題一時半刻恐怕尋不出答案。
謝衣見他寡言少語,隻當他性格如此,遂不在意問道:“閣下的義肢材料獨特,結構複雜,不知是何造物?”
蕭昊聞言頓了頓,“哢”地一聲幹脆利落卸下自己的一條腿,一言不發遞到謝衣麵前。
謝衣:“……”這唐門的小哥果然有些……與眾不同。
他接過那條腿研究了一番,又指點了一些蕭昊不解的動力問題,兩個技術宅一拍即合,謝衣便留蕭昊看完他的偃甲源核圖譜再離開。
天色已晚,蕭昊從書房中出來的時候,謝衣已體貼地在屋外綠水前擺好了小桌,上麵精致整齊地碼著菜肴和酒水,不過那些菜肴的材料,蕭昊孤陋寡聞,倒是辨不出來。“阿昊廢寢忘食,我見時候不早了,便備了些飯食,不妨稍作歇息再繼續。”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這人,好像特別為別人著想……
蕭昊看了偃謝一眼,並未推辭,在他對麵就座,“……慚愧,多謝。”
他想了想,掏出一盒唐門秘製的異化連金泥送給偃謝,“高爐火鍛製三十日,徹底熔化後趁熱塗於偃甲表麵,再塗以天香水,凝結後可以切金斷玉,堅硬逾鐵,不腐不鏽。”
“這……?”
“飯錢。”蕭昊言簡意賅。
謝衣忍俊不禁,總覺這場景有些莫名熟悉。他為蕭昊斟滿酒,自己卻不喝,而是望著碧空之上那輪圓月默然不語。
有些問題雖然很想問,但出於尊重,他不會去妨礙蕭昊的規矩。雇主這種猜不透的事,也隻有壓在心中。
蕭昊知他依然保留有對流月城的一些記憶,便主動道:“我會把那件東西帶回去,但靜水湖最好還是不要長住。”
謝衣疑惑道:“為何?”
蕭昊看著他的眼睛,那一瞬間,謝衣恍惚以為蕭昊看到了他腦中最深的那個信息:
遠離塵世紛爭、遠離流月城。
蕭昊道:“出於某些原因,我會常來巫山,你在這裏早晚會被沈夜發現。”
他還記得太璣離開前對他所說的話,長琴落入了巫山神女墓,那麽按照他之前從藏寶洞出來的經驗,長琴從藏寶洞中出來的地點,理應也在巫山附近。
謝衣臨終之托付,要他幫忙藏好偃謝,他決不能因自己的行跡,暴露出偃謝的位置。
偃謝聽懂了他的意思,他好奇蕭昊和流月城之間究竟有什麽淵源,同時也意識到蕭昊這麽說是為他好。唐門能找到這裏,靜水湖多半也不安全了,或許過段時間,他應搬家去紀山。
他望著皎潔月輪幽幽歎道:“……瀲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百年之內,最好別想著回去。”蕭昊終究也做了多餘的事,出言提醒道。
謝衣困惑看他一眼,隨即苦笑:“想……?不願、不想、不敢,大約才是我始終長留下界的原因吧。”他摸著自己心髒的位置,坦言道:“心中始終有個聲音,讓我放下過去,潛心偃術,可是那明月無時無刻不在眼前,又如何真能放下。人生於世,難免要辜負一些人,一生窮短,唯有在這停駐於世的短短瞬間,努力活得恣意一些。”
蕭昊微微一怔,忽然想通了什麽。
是啊,人生窮短,他可以在這個世界待上百年千年,但流月城的人,隻有不到百年了。
自他來到這個世界,一直在被各種外力推著向前走,卻好像漸漸忘記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
這麽長時間找不到長琴,自己卻慶幸大於希望,他自己當真不知道原因嗎?
不是,因為有些重逢,其實未必是好事。他一麵希望自己能履行對滄溟和謝衣的承諾,另一麵,也在試圖通過長久的時間來逃避不知會在何時的相見。
所有曾經留下的謊言,都終有被拆穿的一日。
如果長琴永遠找不到,或許會辜負流月城中的人,但等那些靈魂入了忘川,終究會把一切都忘掉,變得與他無關。什麽時候開始有這種漠然的想法的?蕭昊搖了搖頭,隻覺眼下不敢承認潛意識中逃避重逢的自己,慫的一比。
一諾重千金,該麵對的遲早要麵對,不妨如偃謝所說,活的恣意一些。
他由衷向偃謝舉起了酒盞,致謝道:“蒙君指點,醍醐灌頂,不勝感激。”長琴不知道在未來的哪個時間點,在他出現之前,也許自己應該做好兩手準備。
謝衣不知哪裏幫到了他,溫和笑道:“無心之言,何必言謝。”
蕭昊心頭卸下一件大事,行動也輕鬆了許多,良辰美景佐酒,自當盡興放縱些。他夾起謝衣備好的那些菜肴,毫無防備放進嘴裏。
“……!”
蕭昊眼前突然一黑,咚地一聲砸向桌麵。
糟了,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