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一顆人形安眠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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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東西都要經過算計才能得到, 這是夏新霽在這個世界上學到的第一課。
    他的所謂“母親”當著他的麵,用自己的身體換來了一瓶酒。親眼看到的夏新霽捂著自己餓的不行的肚子, 幾乎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思考,便慢慢踱到巷子口的小賣部, 拿老板的婚外情, 換來了一小碗還冒著熱氣的餛飩。
    而當這個女人最終醉醺醺躺倒在垃圾堆裏後,夏新霽開始學著把控人心。
    倒不是為了別的,隻是單單為了活下去。而生活這兩個字,遠遠比想象中的要艱難。沒有人想滿腹心機步步籌謀,不過都是為了不得已。
    他從不覺得這世間有什麽是可以免費得到的,尤其是愛。
    這個字——甚至連說出來都是讓人覺得荒唐的。
    直到他遇見了寇秋。
    聽到了消息的陳婷婷曾來看他,她瞧著夏新霽的臉, 幾乎有些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當年那個同學——明明外貌變化並不大, 可氣質卻截然不同了。原本的夏新霽在學校中溫和又好脾氣,然而現在, 他的身上都是掩也掩飾不去的鋒芒, 像是豪豬豎起了自己渾身的刺,將自己與整個世界隔絕開來。
    陳婷婷小心翼翼道:“我聽說了......”
    夏新霽臉上卻並無過多變化, 甚至輕輕笑了兩聲。
    他的精神狀態讓陳婷婷蹙了蹙眉,卻還是道:“你......節哀。”
    她明明還有千言萬語想說,想說自己當年是如何戀慕那個站在校門口的青年,如今又是怎樣的覺得內心空蕩蕩一片——可她望著夏新霽此刻的臉, 卻連一個多餘的字都說不出口。
    仿佛這樣的悲慟在青年的麵前, 通通是不值一提的。就像蜉蝣躍進大海, 朝菌麵對千年,渺小到不值一提、無法言說。
    夏新霽卻說:“你們都不懂。”
    他的手反複把玩著自己胸前掛著的骨灰吊墜,在手心裏摩挲著。
    “他已經從我懷裏離開兩回了,”夏新霽說,目光沉沉望著遠方,“可我跨過了第一回,跟著他來到這兒——我就能跨過第二回,跟著他去下一個地方。”
    “反正——”
    他低低笑了聲,眼睛裏像是燃起了一簇暗沉的火。
    “他永遠也不能擺脫我。”
    陳婷婷聽的心神一顫,竟然從這裏頭聽出些不詳的意味來。她猶疑不定地打量著這個老同學,心中生出幾分擔憂。
    夏新霽卻毫無所覺,他窩在沙發中,臉色蒼白的毫無血色,像是尊石頭刻出來的雕像。隻有一雙手仍舊活動著,來回摩挲著手裏的吊墜,動作帶上了幾分狠意。
    “等我找到他,”他意味不明地笑了聲,一字一頓道,“我幹-死他。”
    陳婷婷猛地戰栗了下。
    她不知為何,竟然覺得這話是真的。
    在那之後,她再沒見過夏新霽。夏家公司被交給了別人把控,夏新霽就仿佛是人間蒸發了,靜悄悄再沒有一點動靜。直到陳婷婷後來嫁人生子,她才從一個同學口中聽說,夏新霽跳海自殺了。
    “他眼睛眨都沒眨,就走進了海裏,”同學咂舌,“旁邊有老漁民想救他,可他連手都不肯伸,拉也拉不上來,打定了主意......”
    “作孽哦......”
    陳婷婷勉強笑了笑,當時沒有說話,可當自己回到臥室中時,眼淚一下子便滴下來了。
    她真的不懂這種感情,也許能被稱之為愛吧。
    我活過一次,活在看見你的日子裏。
    我死過一次,死在想起你的每一天。
    --------
    寇秋醒來時,已經在一輛搖搖晃晃行駛著的車上。車上載著的人不少,擠滿了這個並不大的空間,像是沙丁魚罐頭。有幾個矮小瘦弱的蜷縮在角落裏,小心翼翼避開旁邊的人。
    而寇秋自己,就是這矮小瘦弱的人中間的一員。
    他還未搞清楚狀況,隻能飛快地用餘光環視了一眼四周——每個人的臉色都慘淡而灰敗,隻有幾個肌肉虯結的抱著雙臂,麵色沉重。而在這一群各色頭發瞳孔的人中,寇秋是唯一的一個黑發黑瞳。
    隻有一個皮膚蒼白的金發青年和他對上了目光,隨即像是被毒蛇咬了口,又飛快地將目光收回來了。
    【阿崽。】寇秋在心裏喚了聲。
    係統立刻出現了:【阿爹!】
    【這是在哪兒?】
    係統說:【在前往流放地的路上!】
    寇秋:【......】
    所以,他上一回不是黨員,這一回幹脆是罪犯了嗎?
    說好的社會主義接班人呢?說好的五講四美好青年呢??
    寇秋平複下心情,問:【我犯了什麽罪?】
    要是什麽大罪,他就幹脆點自殺,為民除害算了。自殺前再留封寫滿悔恨的遺書,說不定還能感召幾個人,帶領他們走上正確的人生道理。
    係統奇怪地說:【你沒犯罪啊。】
    寇秋的心神鬆了一半。
    【你隻是替渣攻頂罪,】係統把話補充完,【然後渣攻在外頭吃香的喝辣的,你走一半就死在去流放地的路上了。】
    寇秋:【......】
    他在胸口的小標牌上看到了自己如今的名字,朝歌。古時商朝國都的名字,聽起來綺麗而頹靡,完全沒有共產主義建設者的簡樸樸素,一點都不符合寇秋的審美。而他目前所處的國家,則是這星球上最大的奧朗帝國,國力強盛,疆域遼闊。隻是南麵與另一帝國接壤,雙方始終戰爭不斷,已是幾百年的宿仇。戰亂不斷再加上朝政不穩,國家早已大不如前。
    寇秋所乘坐的車行駛了一下午,才有個管理者模樣的人踏上來,漫不經心看了一圈。
    車中的氣氛一下子凝結了,緊張地等待著他宣判命運。
    “沒用了,”那位管理者看完之後,慢吞吞說,“——扔去七區吧。”
    在聽到七區這兩字時,金發青年的嘴唇猛地哆嗦了下,最後竟像是被人從天靈蓋抽走了靈魂,跪坐在地,崩潰大哭起來。車上的其他人雖然沒有這樣激烈的反應,可個個的眼神也是空洞而絕望的,近乎麻木地盯著空中的某個小點,像是要從中間盯出一朵花。
    原身甚至都沒有挺進七區,早在經過六區的時候便因病而亡;寇秋對於七區的了解,隻有資料中短短的一行字。
    【這是這個星球上所有醜惡的卸妝舞台。】
    路途很遠,寇秋拿自己手裏一瓶幹淨的水做交換,這才從車上一位老人的嘴裏探聽到了點七區的消息。
    “說起來都是作孽,”老人顫巍巍說,“那原本不過是個流放地......”
    這一片廣袤的區域處於帝國領域的邊緣,荒涼的隻剩下看不見邊緣的沙漠。沒有物質,沒有水源,與其說是流放地,不如說是大自然親自劃出來的一塊屠宰場。帝國中罪大惡極的囚犯往往被直接送往此地,隨後屏障打開,車開走,任由他們在其中為了生存而相互屠殺。
    九百年來,這塊土地下埋了多少的森森白骨,早已沒有人能數的清了。
    可若僅僅是這樣,七區還不至於成為令人聞風喪膽的極惡之地;真正的轉折發生在幾年前,為帝國出戰的那位令人聞風喪膽的將軍被皇家仇妒,在其與敵國的決一死戰之時,沒有收到任何軍需補給。甚至在軍隊犧牲大半拚死贏回勝利後,驚慌的皇帝為防止自己的計劃暴露,以軍中有間諜的名義將整整兩千三百名沐血的士兵扔進了必死的七區,直接冷酷地為這群重傷的人宣判了死刑。
    誰也不知道這群士兵究竟在裏麵經曆了些什麽。但是他們活了下來,甚至在將軍的領導下挖掘出了水源,開墾了地,硬生生從這荒漠上為自己博取了生存的空間。
    可他們也不太像人了。
    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掙脫開這層皮囊後的、對帝國懷著刻骨仇恨的猙獰的獸。
    “不知道七區和帝國之間究竟達成了什麽協議,”老人咽了口唾沫,“但無論如何,他們那樣的手段——一定是能折磨的人生不如死的。”
    名副其實的死亡之地在近一個月的奔波後露出了其麵目。護送的人並沒有過屏障,七區的兩個人麵無表情開了電門,隨即的犯人們下了車,被粗暴地推搡著向前走。走進門前,寇秋還能聽到身後護送者冷聲的嘲笑。
    “等著死吧,”他朝地上唾了口,“渣滓們。”
    寇秋被擠得猛地踉蹌了步,卻忽然聽到耳畔一陣輕輕的風聲,像是什麽東西轉眼分開了——他驟然回頭,聽到了護送者聲嘶力竭的痛呼聲,這才意識到剛剛還氣焰囂張的護送者不知何時已經斷了雙腳,拖著血淋淋的斷足癱軟在地。
    七區的人收起了手中的刀,慢慢勾起一個笑。
    “渣滓?”
    他輕輕地重複了最後那兩個字。
    人群中寂然無聲,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望著這驟然發生的一幕,像是一群被死死扼住了喉嚨的公雞。在這樣的凝視下,方才出手斬斷雙足的人摸了摸刀上的血珠兒,不緊不慢地說:“你記性真不好,怎麽忘了把自己算進去?”
    喜怒無常,形勢陡轉。
    寇秋看著那已經殘廢的人被粗暴地拖出去,幾乎已經一眼看見了對方的結局——在這樣的地方,又沒有什麽自保的能力,這與直接宣判死亡也沒有什麽區別了。
    話說回來......
    他突然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難道說......自己就有自保能力了嗎?
    他忽然記起來,直到目前,他還沒有看過自己的臉。
    七區今天像是過節似的,因為是進新貨的日子。新貨們排著隊被推進來,數不清的犯人就在門口處擁堵著,鬧哄哄的望著人一個個地進來,並拚命伸長自己的手,想要從中間略平頭正臉的幾個裏頭揩一點油。
    “呦!呦呦!”
    “那個黃頭發的小妞兒,別低著頭呀,把臉抬起來讓哥哥瞧一瞧!”
    寇秋看見金發青年的肩膀猛地一抖,隨即蜷縮的更加厲害。
    其中的一個小年青生的最好看,眼睛碧綠碧綠的,讓人想起秋日裏頭的湖水和揮著爪子的貓。他始終低著頭,幾乎要將整個人對半折起來,可還是被這群興奮的迎接者注意到了。
    “那隻小貓!”
    “把那隻小貓拖出來!”
    鬧哄哄一片中,無數隻手伸向小年青,使著大力氣將他向外拖。小年青看上去隻剛剛二十歲,露出的一點手腕都是纖細瘦弱的,像是輕輕一折就能斷似的。他驚慌失措地叫著,拚命向隊伍之中躲。可這隊伍之中並沒什麽人向他伸出援手,他甚至感到有人在他背後狠狠推了一把,要把他推向這群餓了許久的惡狼。
    忽然間,有什麽人悄無聲息拽住了他的衣服,將他從那地獄的深淵輕飄飄拉了回來。
    就像是上帝終於從這塊土地上醒來了似的。
    小年青怔怔地回過頭,隻在人群中看見了一雙漆黑的眼睛——那人的臉上髒汙一片,分辨不出五官,可眼睛卻像是被泉水衝洗過,黑黝黝的,幹淨的一眼便能看透。
    押送他們的男人也多看了寇秋幾眼,卻並沒有說話,隻是帶了些嘲弄意味翻了下嘴唇,重新將小刀收了起來。
    “都別鬧了,”他在這之後懶洋洋說,“跟我走。”
    囚犯們瞬間安靜了許多,寇秋意識到,這位應當是當年留下的軍人。
    眼下看來,那兩千多人的軍隊在七區起著主宰作用。
    這一行三十幾個的新人如同等著被宰的公雞,被領著一個個去衝洗幹淨,等待下鍋。寇秋正在人群中排隊,係統卻忽然出了聲:【我要是你,就排到最後一個去。】
    寇秋奇怪:【為什麽?】
    係統不吱聲了。
    寇秋想了想,還是悄無聲息向後縮了縮。身後的男人身形高大,體味衝的他頭都有點發暈,好在他剛剛拉了一把的小年青就站在隊伍尾,瞧見他的動作,眼瞅著看管的人沒注意,一下子就和他換了位置。
    寇秋有點欣慰,這世界上果然還是好人多。
    他又看了這小年青一眼,小年青察覺到他滿懷欣慰的眼神,就跟被蟲子蟄了一口似的,又快又準地把頭轉回去了。
    寇老幹部也不介意,反正在他眼裏,對方已經持有了好人卡。
    妥妥是個好人了!
    說不定能培養成革命同誌!
    衝澡是一個接著一個,前麵的人還沒出來,後頭的人就進去了。等寇秋最後一個進去時,整個小小的淋浴房裏就他一個人,他解開衣服,瞬間明白了係統方才那話是什麽意思。
    是真白。
    這樣的皮膚顏色,在這汙濁的地方,甚至有點刺眼了。方才中間有幾個稍微白點的都被拉了出去,不少有資曆的老囚犯鬧哄哄地圍著,慘叫聲這邊都聽得見,在幹什麽不言而喻。寇秋雖然是個老幹部,但是他不傻,因此問係統:【我的人身安全怎麽保證?】
    係統說:【沒法保證。】
    寇秋:【......】
    【怕什麽,】係統給他支招兒,【你可以拿著《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概論》給他現場上一課,阻止他們危害你人身安全的行為啊!】
    寇秋:【......】
    不,他教育人也是要看素養的,因材施教了解一下。
    而且這世界跟他原本世界的運行軌跡不一樣,唐朝之後都走上另一條岔路了,哪兒來的馬克思?
    寇秋陡然覺得,自己失去了快樂的精神源泉。
    他默默蹲下身,拿牆角的黑灰又把自己認認真真抹黑了,一邊抹一邊覺得自己像是在給烤鴨刷醬。
    係統深沉地說:【你這隻烤鴨比你自己想象中的還要香。】
    寇秋沒聽懂這話。
    他分到的號碼牌是1317,很巧,那個小年青和他一個囚房,而金發青年就在他隔壁。房間裏頭還有兩人,一個是個接近退休年紀的老頭兒,正坐在髒汙不堪的床上啪嗒啪嗒抽煙;另一個是個身材壯一些的白種男人,體毛濃盛,寇秋隔著這麽遠都能一眼看見他露出來的倆胳膊上黑乎乎的一大團,跟烏雲似的。
    小年青還有些瑟縮,慢慢吞吞拖著步子跟在寇秋後頭過來;而那兩人不過抬頭看了他們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去,低聲說了句晦氣。
    他們像是麵臨著什麽災禍,兩個人都愁眉不展,憂心忡忡。
    “就這倆?”
    “真tm倒黴,”老頭低聲咒罵了一句,“這倆身板兒,還不夠他一槍崩的!”
    壯漢也唾了一口,眼神飄移半天,最後慢慢轉到寇秋身旁的小年青身上。
    “大不了扯一個,”他目光陰森,“這不有個現成的麽。”
    十二點,所有燈全滅。
    寇秋和小年青交換了姓名,得知對方名叫瑟爾,是因為盜竊了一副價值連城的文物而被扔至七區。瑟爾是個慣偷,膽子大,可力氣小,扔在這一堆窮凶惡極的囚犯中,就像隻瑟瑟發抖的雞崽,再加上一雙眼睛生的碧綠好看,像是隨時都能被人提著脖子拎起來。
    “我真的好怕,”他哽咽著說,“這鬼地方......”
    寇秋說:“你害怕?”
    瑟爾也很驚詫,“你不怕?”
    他之前便覺得奇怪了。這人身形跟自己差不多,也不強壯,當時怎麽就有膽量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把自己拉回隊伍裏呢?
    寇老幹部說:“的確不怕,因為我的身後,站著另一個偉大的人。”
    瑟爾一下子毛骨悚然,飛快地回過頭去打量了一下身後。
    寇秋:“......我說的是思想上的人。”
    瑟爾這才放下心,碧綠的眼睛又重新看向他:“誰?你的妻子?”
    “不,”寇老幹部說,“是馬克思。”
    中-共-黨-員,無所畏懼!
    “......誰?”瑟爾遲疑了下,“聽起來像是個男的......”
    他的話沒能再說完,因為囚房的門忽然嘩啦一聲打開了。這囚房裏的原來兩個老囚徒都瑟瑟發抖,牙齒咬得咯吱作響,在這黑暗裏頭聽的一清二楚。
    “來......來了?”
    “還沒,”壯漢語氣絕望,“怎麽這個月偏偏抽到了我們......”
    他們沒敢再多說話,小心翼翼屏息等待著。恐懼是能傳染的,瑟爾也在這樣的氣氛之下隱隱察覺到了什麽,向著寇秋這邊蜷縮的更緊。
    從牆壁上那扇小小的窗戶看出去,能看見月亮。這一晚的月亮被籠在淡紅的光暈裏,像是血色的。
    寇秋從沒見過這樣的月光。
    夜越來越深,寂靜無聲,房間裏四人的心跳緊密得像是鼓點。許久之後,他們終於聽到了一聲淒惶的慘叫,那慘叫刺耳的很,間或夾雜著“別過來”“滾遠點”的亂言亂語,聽上去像是今天與他們一趟車坐過來的三十幾個人之一。
    “滾!滾......你滾啊!”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救命!!!”
    寇秋身形動了動,老人像是察覺到了,立刻將頭扭向他:“不許動。”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
    “你一個人想死,也別拉著我們一起死!”
    外麵的叫聲一聲比一聲高,最終猛地一下戛然而止。瑟爾以為這便是結束了,剛剛鬆了一口氣,卻聽到了另一種聲音。
    當,當,當。
    像是軍靴一步步踏在路上。
    門口處的月光驟然暗了下來。寇秋瞪大著眼,終於看清了來人的樣子——他被血染得猩紅的眸子有種奇異的亮度,扶著門框的手指慘白的近乎透明。與這裏灰頭土臉的囚犯相比,他一身筆挺利落的軍裝刺眼而醒目,身形在地上映出一團黑漆漆的影子。
    房間中的老頭響亮地哽咽了一聲,一頭倒在他麵前。
    “顧將軍,”他毫無形象地哭求,“顧將軍,求你......”
    男人的薄唇似笑非笑抿了起來,手忽然一揚,將手中的東西扔到地上。那東西咕嚕嚕一路滾過來,直到滾到亮處,寇秋才看清那是什麽。
    ......我天。
    他對上地上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絕望地說:【阿崽,你看見了嗎?看見了嗎??】
    提著人頭就跟提著顆球!
    係統焦躁地說:【到底是什麽我看不見啊!我的眼裏隻有一團馬賽克!】
    馬賽克的恐懼從上個世界一直延續到這個世界,簡直悲哀!
    寇秋莫名鬆了口氣,【哦,你看不見就好。這不是小朋友應該看的。】
    係統:【......???】
    這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情繼續裝老父親?
    老頭跪在地上,像是為了抓住最後一點生機,瘋狂地親吻那雙被擦得光潔鋥亮的軍靴,眼淚與鼻涕糊在了一起,再三含糊地懇求著。壯漢則咬緊了嘴唇,最終猛地將瑟爾向前推了一把,瑟爾絲毫不防,忽然受力,一下子狼狽跌在了地上。
    “殺他吧,將軍!”他的牙齒打著顫,指著瑟爾,“殺他!殺——”
    刺刀閃著雪亮的光,上頭刻著的繁複印章在寇秋眼前一閃而過。那樣的刀光是快速而利落的,不帶一絲猶豫,一下子貫穿了地上哭泣著哀求的老人的脖子。
    老頭仍然保持著跪求的姿勢,喉嚨裏血液發出哢哢的攪動聲。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了,仰麵栽倒下去,發出沉悶的砰的一聲,倒在了灰裏。
    寇秋是第一次親眼見到殺人。
    那甚至遠不比他想的那樣艱難,輕飄飄的像是踩死了隻無足輕重的螞蟻。隻看見滿屏幕馬賽克的係統一個勁兒在腦子裏咋咋呼呼,寇秋眼睛眨也不眨盯著這個突如其來的屠宰者,想了想,開始默默在心底背誦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係統簡直一臉血。
    【哥,大哥,這種時候了我們能放棄黨性嗎!】
    你都tm要死了!
    【不,阿崽,你不懂,】寇秋說,【這就跟彈幕的高能預警似的,我得給我自己一點準備時間——】
    男人刀一樣的目光已經落到他身上。
    逃也逃不過,打也打不過,自己是個手無寸鐵的五講四美好公民,對方是個手持利刃的內心黑暗殺人犯,寇秋在心中比了比,這差別,何止雲泥!
    但他卻又不甘心如此受死。
    怎麽辦?
    怎麽辦??
    係統焦躁:“說話呀,哪怕你求饒都行!”
    寇秋隻好聽取係統的建議,試圖用偉大的思想感動他:“或許......你聽過富強民主文明和諧麽?”
    仿佛是不曾料到他忽然有膽子說話,那雙猩紅的眼眸凝視著他,一動不動。
    寇秋隻好繼續扯:“這是來自古老東方的偉大智慧,關於怎麽更好地治理一個國家或一個區域......”
    係統說:【好樣的,他愣住了,加油!】
    寇老幹部說起類似的話題便滔滔不絕,尤其是眼下他有些緊張,腦中這些知識閃過的速度就更快了。瑟爾目瞪口呆,寇秋一直教育到口幹,剛頓了頓想喝口水,那人冰涼的手指便放上了他的脖子,在那青筋處微微用力。
    “繼續說。”他不容拒絕道。
    寇秋隻好繼續扯,直到他說完了整段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概念及闡釋,男人才將手指移到了他的後頸處,微微一用力,整個兒將他拎雞崽似的拎了起來。
    “繼續說話。”他說。
    寇秋:“......”
    他開始背《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概論》。可當他看著男人的眼睛時,又覺得對方其實是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的,那雙蒙了層薄薄血色的眸子隻是專注地望著他,眼神似是落在他身上,又似隔著他在看別的什麽,如同隔了一層薄霧。
    不知為何,寇秋詭異地覺得那種血色淡了些。
    等寇秋再背完一段,男人像是確認了什麽事實,猛地邁開腳步,拎著手中這隻有些瘦弱的小雞仔大步走出牢房。寇秋這身體也是一具成年男人,可在他手裏卻連一點反抗能力也無,隻能揮舞著手腳被整個兒拖出去,“你幹什麽?”
    男人的軍靴踩的咯吱作響,一路拖著他上了樓。身後被扔下的囚犯們麵麵相覷,仍舊還未從之前的恐懼之中掙脫出來。
    半晌之後,才有人啞聲說:“......這月的月中,就這麽過去了?”
    “才死幾個?兩個?”
    獄中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可並沒多少人有劫後餘生的慶幸,他們仍舊縮在看不見的黑暗之中,因著這未知的恐懼而更加害怕,甚至不知道方才那個沾滿鮮血的行刑者會不會去而複返。
    壯漢重重地吐出一口氣,猛地癱倒在了床上。
    “他會怎麽樣?”瑟爾擔憂地問,“他會怎麽樣?”
    壯漢不耐煩地嘖了聲。
    “落在那樣的人手裏,還會怎麽樣......”他陰陽怪氣地說,“等你明天出門,應該就能在走廊上看見他了。”
    瑟爾當了真,瞬間鬆了一口氣。
    “對,”壯漢冷笑,“你隻需要把他再拚起來就行了。”
    他望著窗外,喃喃道:“那可是個瘋子......”
    滿帶著血腥味兒的瘋子把寇秋拖上了樓。
    奇異的是,這棟樓到了樓頂,裝修便與底下黑黢黢的囚房全然不同——房間是全然的黑白色塊,幾乎能從中嗅到冰冷的金屬意味。寇秋被粗暴地整個兒扔上床,頭還是懵的。
    這到底發生了什麽?
    係統準備迎接新一輪的馬賽克。
    好在男人似乎並沒有那個意思,把他扔上來後便自顧自地解開雙排紐扣,露出裏頭紮的筆挺的襯衫。他的身形高大,肩膀寬厚,眉眼的輪廓極其深邃,典型的男人味。除卻帶著的瘋癲意味,實際上是能夠引得無數女人瘋狂戀慕的類型。
    寇老幹部往床頭縮了縮,很是迷茫。
    男人把被子蓋上了,這才扭過頭瞧著他:“怎麽不說了?”
    寇秋:“......啊?”
    “繼續。”
    冷冰冰的兩個字,不帶絲毫情緒。
    寇秋:“......啊?”
    這是還讓他說話的意思?
    寇秋想了想,試探著問:“那,唱歌行嗎?”
    他都快沒多少東西可說了,嗓子也疼的幾乎快冒煙。
    瞧見男人微不可見的點頭,寇秋鬆了一口氣,舔了舔嘴唇,開始滿臉正直地試圖哄這位大-佬睡覺。
    “寶寶乖,寶寶乖,寶寶乖乖的睡覺......”
    係統腿一軟,差點兒給他跪下去。
    大哥!
    你這是在找事兒啊!!
    這tm是個殺人狂魔,你把他當小綿羊哄啊!!!
    男人咻的掀起眼簾,沉沉看了他一眼,卻詭異地並沒提出任何反對意見,也沒像係統想象中的瞬間拔出槍來一下子把寇秋斃了。他隻是不耐煩地嘖了聲,將被子拉的高了點,又重新合上了眼。
    寇秋的歌聲輕柔地回蕩著,沒一會兒就聽到了男人均勻的呼吸聲。
    他唱著歌朝男人手裏瞥了眼。
    嘖。
    睡覺時都握著槍,還是上了膛的。
    【這怎麽辦,】係統說,【睡著沒?】
    寇秋說:【應該睡著了吧......我試試。】
    係統剛想問他怎麽試,就聽寇秋清了清嗓子,一下子換了畫風。
    “風在吼!馬在叫!”
    “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
    “......”
    男人依舊呼吸沉穩,半點睜開眼的跡象都無。
    寇秋放下心來,說:“睡著了。”
    係統:【......】
    它服了。
    寇秋往大佬身邊縮了縮,突然說:【好像在哄寶寶入睡啊。】
    係統:【.....】
    我求你了,你可快瞎幾把閉嘴吧。
    還寶寶呢,這麽大隻的把人頭當球踢著玩的寶寶嗎?
    寇秋不作聲了。
    半晌之後,他才輕聲問:【你說,小霽這個時候在做什麽呢?】
    說起夏新霽,他的聲音裏便猛地含了點別的味道,輕柔的像是一聲歎息。係統聽著,隻覺得心中酸楚,寇秋反倒比他更看得開,【我最後明白了,也告訴他了,這樣就足夠了。】
    他頓了頓。
    【我隻是後悔......沒明白的更早一點。】
    後悔知道心意後的時間,沒有更多一點。
    係統說:【睡吧,不要想了。】
    寇秋閉上眼,不知道什麽時候進入了深眠。
    淩晨的號角將他吵醒時,男人已經起了身,正站在床頭一件件地整衣服。昨天猩紅的瞳孔顏色如今已經消散的一幹二淨,他的眸子烏黑,帶著驚人的震懾力,朝著床上淡淡瞥了一眼。
    寇秋還是迷迷糊糊的,仍舊沉浸在昨日的催眠曲中,下意識說:“早,寶寶。”
    係統:【!!!】
    它要是能長出真實的手,第一件事一定是要晃晃寇秋的腦袋,看看裏頭是不是灌滿了水!
    男人的手修長而骨節分明,係著袖口處的紐扣。聽了這個稱呼,他一下子抬起眼,刀鋒似的目光立刻讓寇秋清醒過來了。
    寇老幹部無辜地和他對視。
    半晌之後,男人率先移開了目光,冷淡地抿了抿唇。
    “下床。”
    寇秋從床上下來,乖乖地站著。
    “該幹什麽,就幹什麽,”男人吩咐,“晚上來這裏。”
    這麽說......不隻是這一晚要哄他睡覺了,寇秋點了點頭。
    男人單手抓起披風,大踏步地走出房去。
    寇秋也跟著出去時,看到底下無數犯人從囚房裏出來,排著長隊,像條蠕動的長蟲慢慢向著建築的另一端移動。他遠遠瞧見了瑟爾的身影,忙上前拍拍他的肩,站到了瑟爾前麵。
    瑟爾瞧見他,眼圈兒都紅了,一下子搭上他的肩:“你去哪兒了?我差點以為,走廊上那個被砍的連臉都沒了的人就是你呢!”
    壯漢也驚詫地打量著他,眼神中滿是不可思議。
    寇秋直覺對於這件事不該過多談論,因此隻是簡單道:“我沒事。”
    他沒有再往下說,壯漢的神色漸漸變得若有所思。
    早飯並不是率先提供的,他們不得不先完成清晨的勞動工作。大大小小的頭目自然不用參加,寇秋這種剛進來的犯人卻不得不挑著肥料,去給七區裏好不容易種出來的綠色植物施肥。這是項苦差事,氣味也難聞,衝的人頭腦直發暈,瑟爾在他旁邊揮舞了兩下鐵鍬,臉色苦的幾乎能擰出汁兒,“我這待會兒還能吃下飯麽......”
    寇老幹部往頭上紮了個白頭斤,意氣風發。
    “吃苦耐勞,這是我們的傳統美德!”
    瑟爾:“......什麽什麽?”
    他一句也沒聽懂,隻能茫然地瞪大碧綠的眼睛。瞧見寇秋真的幹的又快又利索時,他的嘴角不由得抽了抽,低聲說:“可怕的黃種人。”
    無論是麵前這個,還是昨天那個,都是在某種程度上令他覺著害怕的。他們那黑色的眼睛和頭發裏,都像是藏著什麽。
    “我打聽了,”他對寇秋說,“昨天那個,就是當年的將軍。”
    他想了半天,還是沒有以“人”來稱呼。
    比起人,昨夜的屠宰者更像是出了籠的野獸。
    “昨天是月中,每到月中,都會有幾個囚室被抽中,在夜裏打開房門任由他發病屠殺......在過去這麽多年裏,都沒人能從他手裏活下來。”
    瑟爾悄聲說。
    “你覺得,你為什麽會是第一個?”
    他碧綠的眼裏寫滿求知欲,寇秋重新揚起一鐵鍬肥料,想了想。
    “我喊他寶寶?”
    瑟爾震驚。
    “什麽?!!”
    “哦,不對......”寇秋說,“因為我實際上是安眠藥成精?”
    瑟爾:“......”
    這都什麽跟什麽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