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各自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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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繡珍打起精神來,敷了一層粉,好掩去染上大煙以後日漸蒼白的臉色。她的手劃過粗糙的臉頰,心裏又是一陣一陣的不平湧了出來。同樣好這一口,金玉瞳卻不似她這樣憔悴。看來,那些正宗的英國貨,果然比廉價土好多了。
她換了件衣服,預備去同韓太太說,要不然把韓仲平的家產分給她打理,要不然就幹脆離婚,孩子歸她。總之,她是不會任由韓仲平這樣無底線地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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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走到屋外頭,就聽見裏頭傳來了韓仲坤的聲音:“媽,我打算去南邊。向蘭家裏的廠子……”
韓太太伸出一隻顫顫的手,含著淚仿佛是在看最後一眼,喟然一歎道:“去吧,家裏還有你兩個哥哥陪著我,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媽……”韓仲坤忍不住跪了下去,伏在韓太太膝上,哭得像個孩子。
被兒子這一哭,韓太太的眼淚也給兜了出來:“到了今時今日,千萬別想著什麽自尊。這又不是吃軟飯,你也是進過洋學堂的人,離開北京這個是非之地,不管去哪兒都有口飯吃的。”
韓仲坤抬起頭來,擦擦眼淚,又問:“媽,你真的不跟我去嗎?”
韓太太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這遠的路,我受不起折騰。再說了,你那兩個哥哥你也看見了,我要是帶著全副嫁妝走了,他們在北京怎麽活?或者我留下家當來,一夜之間就給輸個底朝天。難不成,我們一家老小都隨你去投奔你嶽父?”
韓仲坤低了頭,氣餒道:“媽剛才還說的,離了北京的是非,我不管去哪兒都有口飯吃的,這會子您又說是投奔。”
“是我說錯了……”韓太太隻得抱著他的腦袋,把他攬在懷裏。心裏生出許多的感慨,忽然就唱起了許多年不唱的童謠。
孩子們小時,韓太太都是這樣哄著睡的,現在大了,一切都不一樣了,太不一樣了。
梁繡珍看完這一幕,忽然就覺得保守的那一步怕是行不通了。她環顧著這個院子,因為缺少人手,又趕上寒冬,花花草草都凋零了。廊簷下的燈籠撤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都落著灰。這仿佛還是過中秋時布置的,等到春節……不,這個春節不會再大操大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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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沈初雲依然忙忙碌碌地跑進跑出。她拿了一疊晚些時需要分發的資料,敲了一下門,也不進去,隻是提醒道:“麗莎,一會兒去女工協會……”
還不等話音落下,鄧麗莎先一步打開了門,含著歉意說道:“我有些事,你自己去行嗎?”
沈初雲的一雙眼睛停留在資料上,並不抬頭,開口答道:“你這是什麽問題,一個月去好幾趟的地方有什麽不行,難道我還能迷路啊?”說著,笑了一下,抬眸一瞧,眼神便有些凝住了。她覺得鄧麗莎好像有些不舒服,眼睛紅紅的。
還來不及問是哪裏不舒服,鄧麗莎就兀自解釋了起來:“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的工作得你替一替。”
“這也很平常呀。”沈初雲還想問,為什麽突然為這樣的小事,不迭地道起歉來。
可是,鄧麗莎卻好像有急事,趕著就匆匆地出門了。
沈初雲隻得按下這份困惑,獨自準備著去女工協會所要攜帶的東西,一麵喊人來幫忙:“小唐,你去街邊叫兩輛人力車。捐給女童工的衣物,咱們得趕在年前分批送去。”
唐宋答應著上前,就要忙著把那兩捆衣服抬出去。
沈初雲便提醒道:“你不先叫車嗎?”
唐宋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支吾了一聲:“門口……總會有車的,我就一路帶出去吧。”
沈初雲便有些猜到了,也不管那麽多,正事要緊,就跟著走到了門口。
果然看見一臉笑容的賀憶安就等在那邊,向她招了招手,明知故問:“要去女工協會呀。一個人?我陪你去吧。”
沈初雲往他身後的唐宋瞥了一眼,東西都擺上去了,還能說不行嗎?便就答道:“好的,謝謝。”
賀憶安卻是受寵若驚,因為沈初雲不是沒有做過東西讓他搬走,人就自己過去的事。因此上,覺得今天簡直是從天上掉了餡餅下來,反複地回味著:“好的,謝謝?”
唐宋放完了東西,衝著賀憶安皺著鼻子笑了笑,兩人皆會意不言。
因為這一陣子,鄧麗莎常常鼓勵沈初雲,不妨給賀憶安一個機會。這番努力,仿佛到了這個時候開始奏效了。甚至,她還答應了明天晚上可以出去看電影。
賀憶安高興得仿佛是被答應了求婚,真想開著車,滿北京城兜一圈,把這個好消息給宣布了。
沈初雲下車的時候,賀憶安還不忘再三再四地提醒她:“別忘了,明天晚上真光電影院,我來接你。”
“不會忘的。”沈初雲腳尖點著地上的雪,低了頭,答得很溫柔。她笑著轉過身,覺得哪家門口的路燈閃了一下,刺得她的眼不大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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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屋裏,換了衣裳。沈初雲是做完了工作,吃過了大菜,自然一臉的高高興興。
而鄧麗莎卻滿腹心事,在路上買了一包煙,到家之後,幾乎抽掉了小半包。
沈初雲先時瞧見北屋子的燈亮著還不覺得什麽,及至裏頭有一股濃濃的煙味傳出來,才推門進去,詫異地驚呼起來:“我的天呐……你怎麽也抽上了?”
鄧麗莎吐出一嘴的白煙,欲說還休了幾次,最終還是坦白說道:“我表姐要離婚。”
“哦,你下午說有事。”沈初雲愣了一晌子,抱著臂在屋裏走了幾步,才在她對麵坐下,“你別怪我說話直,這個事兒繞多少個彎,說起來都不好聽。其實,她的婚姻走到這個結局你我都不意外,隻是我沒想到會這麽快。”
鄧麗莎掐滅了煙頭,苦笑道:“我也沒想到。她畢竟是我表姐,跪下來求我的時候……”說到這裏,手向空中一擺,想暗示自己沒用的情緒不要多說。然後,坐正了身子,把梁繡珍打電話給娘家,可是娘家人都不同意她離婚的話給說了。
真是風水輪流轉,一向心高氣傲熱衷做媒的梁繡珍,居然也有想要逃離婚姻的一天。而且,像這樣的處境,同她心裏一直認定為冤家的沈初雲,該有多麽相似啊。
沈初雲慢慢把頭點著,心想娘家阻不阻撓的倒不算什麽大礙,上了庭也不能當做一個切實的證據。便就試探著問道:“韓仲平惡性不改?”
鄧麗莎一下點點頭,一下又搖搖頭:“聽說還添了抽大煙的習慣。”
真是物是人非了,這兩年的光陰,改變了太多的事情。沈初雲紅著眼眶,感慨道:“沒有了大家長,這一家人的結局,我真是不敢往下去想。”
鄧麗莎便為難地抬頭望了她一眼,沉聲道:“我準備去找白律師談談。”
沈初雲便就收拾起情緒,答應了一句:“對,找他比較放心。”
“你同意嗎?”
沈初雲怎麽也沒想到,鄧麗莎心裏居然會有這一層負擔。便笑著伸出手指,向她鼻頭上一戳:“你真是說我的時候會說,到了自己身上就糊塗起來了,你的私事需要向我交待什麽?不管你表姐從前怎麽對我的,但至少她對於你僅僅是好心辦壞事。你如果連自己的表姐都坐視不理,那還算是個人嗎?”
鄧麗莎卻一點也笑不出來,連連搖頭道:“我真的挺糊塗的,我好像很不會處理這種微妙的小關係。既覺得她咎由自取,又於心不忍。不知道是讓她得一次教訓好,還是……”
沈初雲搶著接言道:“離婚還不是教訓,那什麽才是教訓?”因就往鄧麗莎椅子邊的扶手上坐了,拍著她的肩膀勸慰道,“你呀,以前多坦坦蕩蕩的一個人,現在是越來越喜歡跟人家繞圈子了。其實不必,你本來是怎樣就怎樣好了。不管是誰,都不可能討所有人的喜歡。”
鄧麗莎張了張嘴,好像還有話要說,卻又不打算說出來。也隻有她心裏知道,直覺告訴她,梁繡珍變了,而且並不是變好,反而是更壞了。或許,不幫才是對的。她甚至很盼望沈初雲說介意,那麽她就有借口坐視不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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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切照舊,但臨近下班時的一個電話,卻是平地起波瀾。
“你是沈初雲?”
“是,您哪位?”
電話那頭聽起來是位有些年紀的太太,當她得到了肯定的答複之後,聲音立馬變得嚴厲起來:“我哪位不需要你知道,你隻要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就好。一個好幾年都下不了一個蛋的下堂妻,還想跟黃花大閨女一樣進大戶人家?”
沈初雲絲毫不知情由,還以為又是哪裏冒出來的對頭,故意打來騷擾她的。便就冷冷一笑,坦然地架起一隻腳,向著電話那頭問道:“呦,聽這話,您一年能下好幾窩呢?真是恭喜了。不過,我這裏又不是農商部,打給我也沒法給您獎勵呀。”
聽筒裏傳來了拍桌的聲浪,緊接著那位太太就衝著話筒不管不顧地吼起來:“豈有此理,憶安怎麽會看上你這種沒規沒矩的貨色!你給我聽好了,我們賀家絕不允許你進門,絕不!”
原來是賀憶安的母親。
要說命運,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平時沈初雲似乎不會這麽讓人下不來台,今天卻很奇怪,明明聽聲音就知道對方不是一般人,卻忍不下心頭的那口氣,非要頂回去不可。
她怔愣著放下了電話,嘴裏一邊呢喃了一句“那就不進”,眼淚就跟斷了線一般,止不住地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