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天地瑣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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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息淵盯著澪楓的手。

    他的手如玉雕,修長潔白,除了楓葉狀的胎記,完全找不出半點瑕疵。

    但是他卻還是有些不放心地問道:“你洗過手了沒有?”

    澪楓一怔,立即想起息淵是個偏好幹淨的,因笑道:“洗過了。”

    他直直地將目光釘在澪楓臉上,澪楓亦對上他的眼眸,露出天真爛漫的神情來。

    “是了,這種事你確實也沒有必要說謊。”息淵站起身來,理了理衣服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皺。食指彎起,用指骨敲了敲桌麵,一縷清流將書卷在書卷被觸碰的地方拂過,清風吹幹水滴,重新落回了高大的書架子上去。

    “過來。”息淵朝澪楓勾了勾手。

    澪楓並不是閑不下的性子,但也絕算不上安靜。雖然息淵的故事還算吸引他,但坐了小半日,也有些膩了。此時見息淵喚他,以為終於有事可做,樂顛顛地就朝息淵去了。

    息淵掀開玄色繡著獵豹花紋的簾子,一個與整個浮世閣厚重風格格格不入的華麗台子映進了瞳中,上放著鑲嵌了祖母綠石的鏤花浮雕銀盆。不知道從哪裏滲出來的泉水汩汩地向盆中傾注,水早已漫出了盆中,而台子周圍挖開的凹槽恰到好處地接起溢出來的泉水,化為蒙蒙霧氣,在水台邊繚繞,甚是夢幻。

    “這……這是什麽玩意?”

    “這是我用來洗手的。本來從不讓我之外的用,不過你算是被我視作例外了。”他笑吟吟地道:“去吧。隻有我看著你把手徹底洗幹淨了,才能安心讓你觸碰我浮世閣的每一樣事物。”

    澪楓遲疑片刻,在息淵推了他一把後,才小心翼翼地上前。深吸一口氣,

    慢慢將手置於水流下。

    剛被泉水衝到,他便忍不住“啊”地一聲抽了回來。

    水冷冰冰的。

    原身為雪狐的他,本算是耐冷的。被這水一衝,也有種褪了皮般的刺痛。

    他垂眼一看,原本雪白色的一雙手泛出了血紅色。

    不,更確切地說,是正在流淌的鮮血蔓延了整個手掌。

    “這是……”澪楓蹙眉。

    息淵麵色不變,淡淡地道:“取台子右上的小玉盒,將裏麵的霜膏抹在手上試試。”

    澪楓朝右邊一看,果見一個綠玉小盒子,忙將小盒子拿起來放在了手心之上。旋開,一股幽寂的檀香味撲麵而來,他沾染了一點在手上一抹,傷口立刻結痂褪落了下去,半點痕跡也不見了。

    “都道是以水雪為淨,我倒覺得不然——即使是水,衝洗了萬千汙濁後,也隻能是看著清澈罷了。至於雪,一傾而下,便能掩蓋世間萬千,似是潔白,其實早已是虛偽的純淨。”息淵停頓一下,道:“都不如將皮肉撕扯下來,重新生長出來來得幹淨。”

    “息淵大人,恕在下直言——你這已不是洗手了,分明是在自虐吧?”澪楓快人快語,脫口而出。

    息淵搖搖頭,信步走至台子邊,將手放於水流之下,清水中沁出了絲絲殷紅,他卻沒有急著將手抽出來,神色竟也絲毫不改。衝洗了許久,澪楓已開始緊張地不自禁咬起牙齒來,他這在把手拿將出來。

    此時他的手已幾乎生生被剝去了一層,甚至個別地方已能看到森森白骨。

    他無聲地拿起藥膏來,細細地抹著,安靜地等待著。當皮肉重新長出來,他看向澪楓,的眼珠朝外一瞥,待澪楓離了台子,將玄色簾子重新拉好。暢快地舒了口氣:“果然雙手是要幹幹淨淨的,才有幹勁啊。”

    澪楓見他方才從頭至尾,不管是被拉扯下一層皮肉還是看到淋漓的鮮血,非但完全沒有露出過痛苦的神色,或是發出一聲呻吟來,現在竟還紅光滿麵笑臉盈盈,心內一陣發毛。

    忽然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來,咽了口吐沫,低低道:“那個……息淵大人……難道說洗澡……也要……?”

    “哈,這個問得妙。”息淵拊掌道:“洗澡是濯盡汙穢,神靈同歸的大好修行時間。自然也是要掉一層皮才算是不浪費了難得悟心機會。”

    澪楓扯了扯嘴角,心想這些做神仙除了禮節奇怪,說話的方式有些奇怪,就連修行方法也如此奇怪。難道說因為他們基本不會再入輪回中,用這種方法就算體會脫胎換骨了嗎?

    看來自己果然隻是個地界的井底之蛙,自認為修為高的而已,實際上離真正神仙的境界還差得更遠。

    當息淵把如字麵意義上的,摞成小山的簿軸堆在他的麵前時,他的眼珠都快要飛出眼眶。

    “這是天地二界除了生死外的所有大事小情。需要一字不落細細看完。碰到喜樂事需要將其中的歡愉用筆墨吸收,用吸滿了愉悅的筆再在硯台上蘸上一蘸,那其中的力量即會歸於硯台。如碰見了哀事,則需要用筆尖點在哀悲聚集之處,輕吟咒法,將其中淤積黴晦氣用仙風吹得散將開來。”

    息淵一邊耐心地講解,一邊為澪楓做著示範。澪楓看著這一座小山,頭有些大,但還是極其認真地學著。沒過多久,他已將息淵教授之事完全掌握了。

    “好悟性!想當年我花了半月還沒做到你這樣的程度,主上雖說因為某些原因而偏私,眼光到底還是好的。”息淵讚了一句,用筆飽飽地蘸墨道:“不過你不是問題很多嗎?怎麽這件事卻是依樣畫葫蘆,不問句為什麽這樣做?”

    在問澪楓問題時,他完全沒有抬起頭來。

    澪楓進入了狀態,將自己深深地埋入了軸卷中,回答時竟也是頭也不抬。

    “澪楓好奇心雖很重,也知道不是所有事都有為什麽的。比如說規矩,比如說常識,都是沒有道理可循的。既息淵大人說了是這麽做,那一定是這樣做的,哪裏還需要問?”

    “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你能這樣老老實實照做,這心也是好的。不過若因為我少說了一句緣由,埋下了不好隱患的話,倒是我的責任了。”息淵用筆杆敲了敲硯台:“我且問你,為什麽這個硯台要單注入喜樂,而非憂哀?”

    澪楓默默思索著,手上的筆卻沒有停歇:“大概是因為這硯台隻能吸入樂事,不能吸收悲傷。天地的事務這樣多,做這樣沒意義的事情,純粹就是浪費時間。”

    “你的想法倒也有趣,不過不是這樣的。”息淵輕輕笑道:“這個硯台是地界的地脈凝結而成,與地界的狀態息息相連。當硯台中是歡喜多,地界的靈氣便盛;當硯台中的哀傷多,地界的煞氣則重。靈氣入心,易結良善緣;煞氣侵魂,便多恨怨念。地界氛圍純良,對天界好處未必多;地界恨念怨念遍溢,雖顯不是好事情,一般對九天的影響也未必很大。隻是,地界生靈萬千,既然能夠讓境界清明,何必讓他們多受不必要的罪呢?”

    “原來如此。”澪楓點頭,忽問道:“那有沒有反其道行之的?”

    “前任九天王逸狂,就最喜讓這硯台染滿汙濁之氣,看地界的生靈魂難製控,恨生欲生。”

    澪楓“切”了一聲:“他的趣味可真是夠惡劣的。”

    “雖是有這方麵的原因,卻也有別的原因——”息淵飛速對並非對付了事地重複著單調的工作,輕輕道:“地界的悲厄累積到一定程度,變得汙濁,雖說並非不會存在出淤泥不染的白蓮,但到底還是極少數的——在這樣氛圍下,能夠保持內心澄明,憑借真正實力喚出飛仙道,得以升仙的自然也就少了。”

    澪楓奇道:“作為九天之王,他竟不希望天界再多些有誌有才之輩?”

    “如果是上來當苦力的,他當然是舉手歡迎。但是,原本的丫鬟仆子的子女來做苦力早已夠了。而地界修煉而來的仙魂,即使也隻能在末位掙紮,每每來一個,對九天來說也都意味著變數的可能。”息淵正色道:“要知道,那時的九天主要是以血統論高低的。高貴者永遠高貴,低賤者永遠低賤。原本得道成仙,修為極深的,可能會因為過度享受忘記初心。而他們的子女,剛出生時已享受著三界享受不到的錦衣玉食,安逸生活,那麽拚了命的修煉法術對他們來說半點意義都沒有了。可是對於地界的魂靈來說,除卻不能升仙的魔族,卻都要憑著硬實力喚出飛仙道——或心或法,必要有過人的地方,才有可能白日飛升。有著實打實的實力,卻沒有血統,隻能在低階徘徊的地界仙魂,與一群早就被腐蝕了精神的高階仙魂在一處,後者對前者會生出何等的畏懼來?”

    “竟為了自己能一直過著不思進取的生活,斷了別人的前程?這樣的昏君,被推翻了,倒真真是蒼生的造化。還是咱們的主上好,不看血統,僅看修為實力。就是這樣的王君,才能治理好天下。”

    息淵心內暗道:其實,現在的九天,也依然還是憑著血統論高低的啊。若想真的廢了血統製,可就動了一大批仙魂的利益,在沒有確保自己絕對能力之前,這無疑是一種找死的行為。何況——九天王自己也有子女,子女的子女也會有子女,真的將血統製廢除的話,對他的影響,竟是要比任何一個仙魂都要大得多了,所以他更加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不過,息淵終究隻是在心中說了這段話,並沒有發出聲來。

    他對於逸狂,是毫無顧忌。對伊顏,縱有想法,全部點到為止。

    逸狂已是過去,他的黑暗,他的種種過錯,都可以擺在明麵上說,甚至添油加醋地也不會有誰去追究。

    伊顏卻是現在。對伊顏的法度規則說三道四,對他自己來說危險——對於不諳事的澪楓來說,雖好像是能讓他更加客觀地看待是非,其實不過是在他的身上裝上了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炸藥。

    他既想讓他知道,這世間原本就不是個非白即黑的世界。同時,也默默地希望他能夠覺得——他的主君就是最完美的存在。

    源於他對於伊顏的忠誠。

    或許,這樣對誰都是好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