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寂寂籠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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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歌梅雨,靈燼殘殘,幻境一場悲願引癡纏。
仿佛沉入了無盡的深海之中,又被強烈的衝擊力重新吹拂上了岸。
澪楓的身子一激靈,猛地睜開了雙眼。
一如所料,他仍舊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床邊小櫃子上的琉璃盞中的夜明珠,散著清明而柔和的光芒,照亮被烏色紗幕覆攏的天塹。
他斜眼朝著自己的手指上一看——紫色的發絲編織成的戒指還好端端地戴在上麵,從來都不曾有誰動過。
不知道為什麽,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他實在是並不太喜歡做夢。
就是因為夢醒了以後,無論是噩夢或者是美夢,剩下的都隻是孤單單的惆悵感而已。
想要忘記的,想要留住的,對於夢來說,同樣都是做不到的。
他靠在冰涼的床欄上,回想著方才虛幻的經曆,還是忍不住發笑。
笙歌那個女子,是那般陰狠;而他的妹妹,是那樣的天真。
他竟然會把這兩個完全不相及的,想成是一模一樣的相貌,這腦袋當真是有些不正常了。
這沒來由的念頭,讓他想起了在睡著之前企圖與“另一個自己”交流的事情。他忙拿起那張紙放到眼睛下來看,立時露出了詫異的表情——上麵竟當真多了一行字!
完全不是他的筆記,口氣也與他完全不一樣。
身為狐,他睡得快,但卻始終保持著警惕。一旦聽到了一點微弱聲,一點異樣的氣息,他幾乎會毫無疑問地驚醒過來。
他既沒有在中途醒來,大概,也沒有誰來到過這個房間。
隻有他自己的屋子內,卻有他毫無印象的陌生筆跡,回答了他的問題。
難道說,他的身體中果有兩個截然不同的魂魄?
金色的瞳術之光落在掌心,除了一條條細細的脈絡,什麽都看不到。
盡管隻有短短的一天時間,即便是再遲鈍的人,身上發生了這許多的事情,也能夠發現,自從到了天界,一切都變得有些奇怪了。
何況,澪楓並不是遲鈍,隻是缺乏必備的常識。
天界很好,比他想象得要好出太多太多。他碰到的所有魂靈,都是那樣的溫柔可親,他的運氣似乎也是出奇得好——無論是誰,包括高高在上的九天王在內,似乎總會對他另眼相看。
初時,盡管有一點點惴惴不安,對九天有些陌生疏離,但喜悅之情是不可以被掩蓋的。
或許,是由於剛剛夢醒。也或許,是冰冷的床榻與宮宇外一如冥界般寒涼,孤獨一個的他卻被另外一種感情籠住了心。
他不想承認,可又不得不承認——那是一種太過於不祥的預感。
此時的喜樂,都將被無可開解的悲傷所取代的,不祥的預感。
自覺夢中驚而醒,然而,所謂的夢境,還在用自己的方式延續。
“您也說他像是一個故人?”若離咬了咬唇:“他到底像誰?為什麽你們每一個都好像對他特別優待?”
“每一個?”撥弄著梅枝的笙歌眉頭一皺:“還有誰?”
“祖父首先算是一個。他一個剛剛升仙的狐妖,既沒有血統,不曾闖過玲瓏閣——當然也不可能立下什麽大功。可是祖父竟然讓他當了代執副手,還——我之前也和您提及過,還把飛花賜給他做了義妹。當然,也讓卿殊姨姨收了他做義子。蝶紋姐姐、義竹哥哥、斷姻哥哥他們見過這小子後,臉色也是奇奇怪怪的。息淵那個壞脾氣的死人臉,在九天宮的時候本來好像還很不中意他,之後卻巴巴地把自己的緞子衫送給他,還把他引到碧羽閣……”
“什麽?”笙歌的神色有些慌張:“這麽說來,阿魂見過他了?”
“是。”若離點了點頭:“沐魂叔一見到他,就說了些一堆摸不著頭腦的話。之後那小狐狸像是變了個人似的,給沐魂叔跪了下去,懇切地求他幫什麽忙。他一走,連沐魂叔都像是變了個人。悶坐著許久,讓我不能嫌棄他是個狐妖,平素應該多多照拂著他一些……”
“天機令!”笙歌打斷了若離:“把天機令拿出來給我!”
若離被她的氣勢嚇了一跳,立刻聽話地把天機令雙手奉給了笙歌。
天機令浮出來的,金黃的“天”字,明晃晃刺入她漆黑的眼眸。
“阿魂他……已經見到過變成這樣的天機令了?”
若離再次點了點頭。
“他求阿魂幫他的忙,阿魂是怎麽回答的?”
“沐魂叔說,給他時間考慮考慮,之後給他答複。”
笙歌的臉色驟然失去了血色,變得慘白慘白。
沉默了許久,她才慢慢地開口,咬著牙恨恨道:“為什麽?我難道有什麽對不起她的地方麽?她的命我為她保住了,能幫她的我都做了——主意、靈藥、碎片,包括一句話就能支配碧羽閣的權利,我都予她了。為什麽非要把阿魂也牽扯進來?”
在若離的印象之中,笙歌從來都是神閑氣定的悠閑模樣,從來沒有如此失態過。
看著她充滿怨色的緊張的臉,連若離都跟著緊張了起來:“因為他的存在,沐魂叔會受到什麽傷害嗎?”她頓了頓,聲冷如寒刃:“如果是的話,我隨時可以想辦法殺了他!”
“你是殺不了他的。”雙眼已泛紅的笙歌,卻如此斷言道:“誰都殺不了他的。你也好,我也罷。抑或掌握三界的九天王,掌握生死的冥王,誰都不能將他殺死。如果誰對他動了殺念的話——隻會更快地把他推到宿命的輪轉上去,甚至會傷了自己的性命。”
“不試試看的話,怎麽會知道呢。”輕紗遮麵的水藍衫清冷少女,眨動著小鹿般大的雙眸,借著如鏡的粼粼波光,梳理著絲緞般的黑發:“當時的你們不是也對我寄予過同樣的希望麽?雖然我不曾獲得同樣的命運垂青,不能拔出那把劍來,也不能讓天命之印閃爍出光彩,可是我受到的磨礪甚至可以說是折磨——絲毫不比這位‘天命所歸’少。即使他的法力再高,未曾像我一般整個身魂都化作了兵器,殺他也未必是多難的事情。”
“想要殺他,當然不是難事。非但不是難事,有一千種一萬種方法。不過,想要讓他為我們所用,化作我們的利刃,就非得費一番功夫不可了。”因為情緒太過激動而沙啞了的嗓音。
“冒著危險,就是為了和我說這個話?但是——真遺憾啊,我不覺得我有什麽義務應該為你效命。何況,隻有我一把好刀,你還會巴巴地求我。再得了個他的話,恐怕以您這等高貴的身份,就不願意與我再說話了。”
少女“嚶嚀”地一聲笑,笑得極美,卻也極冷,冷到骨髓去。似乎在嘲笑著向她提建議的那個魂靈。
因為尷尬而一陣紅一陣白的臉,好一會才恢複了正常神色:“怎麽會?我們之間可是有著與眾不同的紐帶,你是兵器還是人,我們的關係不會變。但是他,最終卻隻會成為一把純粹的刀而已。”
少女厭煩似的伸了個懶腰,一言不發,頭也不回地走了開,唯剩下那被複雜的情緒籠罩著的仙魂,恨恨地咬牙切齒,瞪著遠去的飄渺水藍。
“如果是為了沐魂叔的話,我什麽都願意做。哪怕是不可能的事,我也願意拚上一拚。我就不信,一隻小狐妖,能弄出什麽名堂來。”她小聲嘟噥著。
“但是阿魂可也讓你照拂他了。你胡鬧,首先就算是不聽他的話了——這已足夠讓一個‘父親’傷心。如果你不小心出了什麽意外的話,阿魂身子弱,受不得大刺激,我已絕不可能再回去陪伴他,你若再有三長兩短還讓他怎麽活下去?”
若離的臉色一滯。
確實如此——正如她不能忍受沐魂受到任何傷害般,沐魂那樣的脆弱,難道就能忍受她受到傷害麽?
因誤會了赤炎,不惜犯了舊疾的凝聚法力為她出氣,如果她借著所謂的“想要保護他”的理由受了傷,事情一定會與她的願望背道而馳的。
失去了言語。
良久,她囁嚅道:“那麽,我還能做什麽呢?”
“一切都是命定,所以,你什麽也不用做。”笙歌拍著她的肩:“若你非想做些什麽的話,那就盡量讓除了阿魂外的碧羽閣生靈注意到他——好歹你也是碧羽閣的少主子,這種事情坐起來大概還是容易的。”
“命定命定……”若離歪著頭,滿臉大惑不解:“凡魂命由仙定,仙魂命的命又是由誰來定奪的?論理,不是已脫出了宿命之外了麽?為什麽你們仍然還在說‘命中注定’?”
“成了仙就沒有‘命中注定’這回事了的話,你的母親……我……”笙歌遲疑了一下,才接著道:“我們都熟識的瀾瀟湘公主,又怎麽可能會做出那麽愚妄可笑的事情來。正因為始終掌管著他人的宿命,才對自己的命,更加恐懼,想方設法掌握自己的一切,這才是事實。”
若離不能否定在某一瞬間,她的心跳了一跳,最後還是深深的失望。
無論多少年過去,在笙歌的話語裏都沒有出現奇跡般的秘密——終究瀾瀟湘才是她的母親。
無際的梅花漸漸褪去了紅色,笙歌拍了拍她的背脊:“有什麽不能對阿魂說的,仍別忘了來這裏找我。或許……”
或許不知什麽時候,我們就再也見不到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