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舍煙擇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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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寄予了厚望的,最終卻要麵對眾人失望眼神的,他們所期待的,天命的替代品。

    贗品。

    從出生,她大概已經擺不脫如此的宿命。

    她是神,亦是冥,她的血管中,交匯著兩股血液。但是,她卻既不是仙,也不是冥。

    為了“他”的降生,而不得不結合的仙與冥,都不願意承認,這個徹頭徹尾的廢品,就是他們的孩子。

    他們的孩子,應該是更高貴,更優雅,更接近於“天”本身的存在。

    然而,首先,必須要是個男子。

    並不應該受宿命所牽製的她,卻偏偏被一個預言鎖住。

    玄機之靈,並不會經常做夢。但是,在他的夢境之中,卻會有背負著天命的男子,即將降生。

    這個男子,既有仙族之血,亦有他族之血。

    並沒有更多的暗示,他的生命走向了盡頭。

    為了這樁預言,他們都違逆著除卻欲望之外的真心。

    隻要能夠得到他,就能夠得到天命之所在。明明是個不完整的碎片,卻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然而,竟然沒有一人,覺得這推論太過於草率。

    這其中,寄托著他們太多太多的期許,預言之靈所無法承受之重,已然壓在他的雙肩上。

    如果第一次失望,還能讓他們忍受,那麽第二次,他們已經誰也沒有辦法再忍下去了。

    說不定,預言上的男子,隻是個幻影。畢竟,他也未必看得很清晰。

    既沒有否定預言,也沒有否定作出預言者。實際上被否定的,隻有她。

    他們的心中明明知道,她不可能是他,絕不可能。但是,他們還是將她當作他,以他應該背負的宿命,銬牢了她。

    假的命運,卻讓她體會到了真真正正的痛苦。

    而她自身,也是最高級的贗品。

    她的容貌,卻與另外一個女子幾近一模一樣,對於早已看慣了另外一張臉的生靈來說,她的絕豔傾城,也已經算不上是稀奇。

    她不存在真實,從一開始,就是虛假的。虛假的宿命,虛假的存在。

    而後,虛假的感情。

    已經被太多的痛苦侵蝕,因而失去了感情的她,連一顰一笑,都變成了假的。

    最精致的琉璃娃娃,最精致的贗品,而且也達到了那些對贗品有所期望的生靈心中的目標。

    即使完全虛假的情感,其實也想要愛上什麽人。

    因為未曾體會過,所以想要知道,他們的悲傷苦難,執念癡纏,都是從何處而來。

    他成為了她的目標。

    他確實對她無比的溫柔,這一點點的溫柔,幾乎成為了她的救贖——她感覺不到什麽是真正的開心,卻也笑了出來。

    潔淨如水的麵龐,潔淨如水的笑容,一點點陽光,似乎滲透入了常年不見光的蒼白皮膚,融入了早已停跳的心中。

    那是,她漫長的一生中,唯一,唯一的一次認為,即使逃離忘川,逃離了整個世界,也是無所謂的。哪怕一直戴著假麵,也沒有關係。至少他能夠完全接受自己,哪怕沒有感情也罷,他都會用一貫的溫柔對待自己。

    哪怕偶爾說得兩句刻薄的話,也成了小佐料。一次又一次地,去見他,隻為了看到他一眼,而與他巧遇,而不單單是為了被托付的任務。

    直到——直到她發現,原來,他的溫柔,從來不是對著自己一個,而是對著所有的生靈。

    哪怕傷害過他也好,哪怕利用過他也好,抑或是——他自己利用與背叛過的也罷,他終究,都會用同樣的溫柔去對待他們。

    她僅有的,雖然仍舊不是真正在笑,卻也是她發自內心想要做出嘴角上揚表情的時刻,是對著他。

    然而,他發自內心的笑容,卻不是對著她一個。

    甚至,最美麗的笑容,也不是為了她。

    他的悲傷,他的眼淚,全部,都不屬於她。

    屬於她的,隻有他給予每個人的溫柔。

    這樣,就好像是一廂情願一樣。

    他的手臂,環抱著她的腰時,那點點暖意,讓她些微地懷念起舊時光。隻是她已經很冷靜,很冷靜。

    為什麽,要在此時出現?為什麽,直到現在才擺出一副想要拯救她的嘴臉來?之前有那麽多次機會,她都想著,為了他,放棄什麽也沒有關係,他從來不曾給她回應。

    現在,又跑出來,以救贖者的姿態。

    她的確是贗品,她的確是虛假的木偶人,但是,她從來不是弱者。隻要她願意,她可以動一動手指,讓一整個人族之城灰飛煙滅。

    她從不需要任何人的救贖。

    他投向她心痛的眼神,大概也不是與她當年同樣的心境,而是類似於同情的東西吧。

    絲線,一點點斷裂他的手指,他手臂的溫暖,仍然在腰間,盤旋。

    “你不怕手指斷了?”她冷笑:“為了她,你真是什麽都肯犧牲。甚至可以強忍著心中的惡心,抱著我這種醜八怪,還真是難為你了。”

    “你不醜,你也不惡心,不要再妄自菲薄了。求求你,現在,從現在就開始改變吧。你不應該隻是改變結局而已,那真的毫無意義!”

    “你還記得,她死時,你對我說的話嗎?”琴弦,終於將他的手腕勒斷,她借著力量,滑向前方,猛地一旋,與他麵對麵站著。

    他們四目相接的瞬間,中間仿佛隔著,能夠將性別扭轉的鏡,而他們就是鏡裏鏡外的影。

    同樣的,用赤色發呆束起的烏得發紫的長發。

    同樣的,淺藍漣漪暗紋冰絲長袍。

    同樣的,宛如屍體般蒼白的臉,人偶般不自然地僵冷的表情。

    如果有人將他們說成是兄妹,想必聽者一定會立刻相信。

    她大得誇張的,小鹿般的眸子,滿含蔑視地乜著他。

    他英凜得過分的,星輝般的雙瞳,水波瀲灩地望著她。

    眼淚從他的眼眶掉下來——因為他也想起了,自己當年撕心裂肺地吼聲。

    “那個時候,我還不了解你……”

    “現在呢?現在你難道就很了解我?你了解我什麽?除了我的名字,除了我那些喪心病狂的行徑,你還知道我什麽?”

    他的嘴巴張了張,又重新合攏。

    “說不出了吧?”她的聲音充滿了能將人凍僵的寒氣:“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你都沒有任何的改變。你根本不想了解我,也完全不了解我。也許我不能否認你想要救我的心情,但是,那終究隻不過是很小,很小的一塊。可是啊,當年的我卻很天真地認為,你懂我。還好,我的心早已死了,不然也許當年我會受不了那種痛苦。但是,我仍舊不會再相信你了。”

    她的指尖在琴弦上一抹,乍破的銀瓶水漿迸裂,從雲霧中生出來的鎖鏈,扣住了他的手腳。

    轉身,躍入了周身層層疊疊的陣界的水渦之中。

    “不!”他伸手,試圖將她抓住,被束縛的身體無法靠近,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身影融化在無盡的水花之中。

    曾經有那麽一瞬間,她讓他走進了她的心裏。現在,她已經絕對不會再允許任何人幹涉她。

    她的依靠,從頭至尾,都沒有他——她在經曆了掙紮之後,大概得出的,是這樣的結論。

    滿身的傷疤,滿心的傷疤,總能很快地愈合,那便是她。

    愈合之後,她也再不會忘記,讓她疼痛之物。

    他無力地,跪在地上,淒慘地笑出聲來。

    當他的口中吐出了“對不起,我還是無法拯救你”的時候,眼前浮現的卻完全不是方才的,藍漪蹁躚時,他笑得更厲害,整個身體都縮成一團。

    也許她說得,是對的。在某種意義上,隻要她能得救,她真的,是怎樣都好吧。

    隻是,他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自顧自地,把自己,標榜成——英雄。

    他所堅定的,唯有自己的正義。然而,自我的正義,並不是真正的正義。

    贗品遇到的,確確實實,是自詡正義的偽善者。(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