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五章 星沉碧落

字數:6750   加入書籤

A+A-




    但此刻刀卻嵌在了他的手臂裏,汩汩地流著血。

    如果沒有那層堅實的盔甲,他可能就要損失一條寶貴的胳膊了。但即便如此,當他把刀從肉裏輕輕撥出來時,那深深的印痕也是觸目驚心。

    “你為什麽不躲?為什麽不還手?”玉若的手也慢慢地垂落了下來。

    “在回影訣中看到了昔日的片段,再遇到了難得的機遇重新碰到您的時候,我就想著,我作為屬下不能保護殿下已經太失職了,可至少我也要保護殿下最重要的存在。可是,我終究還是因為一時疏忽,害得您也受了罪,連人都認不出來了,我該受這一刀。”星辰誠懇地道。

    “為什麽……明明是令人生厭的魔族,卻覺得你好像好人似的呢……”玉若不自覺地喃喃。

    星辰的肩膀顫了顫,咬著唇,啞著嗓子低低地問道:“我是個無足輕重的,魔族現在也不曾在了,我隻想問您,您還知道殿下是誰嗎?”

    她呆住了,好大一會兒才道:“知道。”

    他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她接著道:“天下人不都知道寒幽是你們魔族的首領麽,幹嗎特意來問我?莫非你是想說,我砍了你的胳膊,你要報給你們的首領來追殺嗎?那敢情好,我正好看你們不順眼呢,頭兒先送上門來倒是有趣。”

    她看起來不像是裝出來的。

    看來她不單是記不得人了,連身份都沒有意識了。

    星辰的心裏有些酸澀,連呼吸都覺得難受。

    那個冷靜,癡情的墨蓮大人,在將自己的皮肉慢慢剝離熬成藥水,麵對著眾人的指責誤會毫不解釋,取回玉佩,見到那層令他顫抖不已,蜷縮成一團,連文佑都覺是她肯定是更加撐不住的可怖情景,也隻是默默地站起身來的那個墨蓮大人,現在卻對她的昔日完全陌生,連她用生命去守護,也用生命去守護她的人也記不得了。

    “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麽,也許您都聽不進去。即使我挨了這刀,您動搖了也未必會信任我。”星辰低聲道:“可至少我想盡我的能力一試。看在我自願挨刀的份上,您可否與我同去個地方,墨蓮大人?”

    玉若道:“看起來你的邪氣不甚重,也受了傷,便告訴你好了。我是韓玉若,可能長得是和夢煙,也就是你嘴裏說的墨蓮有點像,我現在正在逃避她的追殺,她本尊卻正在京城為非作歹,說不定運氣好你還能撞見她,聽到她瘋子似的發言呢。別人認錯也就罷了,但你這自己人也誤會,倒也真是莫名其妙。”

    他聽罷,心覺大概是冥族搞的鬼,她的記憶還混亂著,剛想道一聲,我才不要去管那些,隻要您和我走一趟便罷了,可他胳膊的傷口竟莫名地愈合了,一個旋身,用槍杆將舞靈打在舞靈的後頸,見她立足不定,輕輕一掃,便將她從漣漪上吹落下去。同時製住了試圖去接住舞靈的玉若。

    “我自然不會誤會,可既然墨蓮大人能在你們身邊伏潛多年,就這一小會騙你這看起來就善良的情感還不是容易的?今天你們就都別想活著回去了。”

    星辰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身體和嘴巴和不受控製似的,他想抽開自己的手,但血液已透過那青翠的裙衫。

    他從法力的波動清晰地覺察出,這是碎薔散花槍,一旦穿透了,五髒瞬間便會被凝於槍尖的法力震得粉碎,鮮血與髒器碎片再由巨大的推力從身體另一側的傷口中飛散而出,猶如漫天的花瓣,詭異血腥,卻是別樣的瑰麗唯美。

    此招式一出,隻能對付一個敵人,全身的精力與法術全在一瞬間脫離體外,凝於銀槍之上,唯染血破解後靜待一段時間,法力才能重新歸位,一旦蓄力已經成,便無可收回,不能調整方位,須得保證一槍正中要害不被脫開,否則接下來便無異於送死。所以無論是對場合還是對對象,都需要格外謹慎。

    星辰早已練到極致,隻要一刺中了皮膚,十成便結了九成九。他出其不意,玉若已被製住,他已完全無法收回。

    當玉若凋零一刻,自己因為法力耗盡無法再支持飛空之術,且在落至地麵之前的這短短一段時間根本無法恢複,也注定要粉身碎骨。他雖不知是誰控製了他,但心中清楚得很,此人倒當真是高明。不費吹灰之力來了個一箭雙雕。

    雖然他覺自己死不足惜,這樣的結局,他也沒有恐懼。但即將親手殺死墨蓮的罪惡感卻不自覺充滿了他的魂魄。

    什麽也沒能為殿下做成,生不知真相,死不能奪軀,無法保護墨蓮大人還成為了她的斷送者。

    “我……”星辰本想要道歉,到了嘴邊卻完全變成了不同的話:“我的這一招沒有任何人能閃避得過,你就安安心心地去冥界尋你的未婚夫,陪你的親友們吧。”

    星辰垂下了眼簾,將眼睛閉的緊緊的。

    這是他頭一遭不去欣賞這自在飛花櫻滿天的景致,不敢去看自己獨一無二的槍法雕琢出的血墨之美。

    他終於還是死了麽?

    玉若僅存的一點點僥幸被打破,心中說不出的悵然。

    記憶在死亡的氣息逼近時,濃濃的霧氣不能看到本真,也散開了些許。

    如果你死了,我也斷斷不能獨活。

    我明白你的心,可我死後,你必須要好好活下去,這是命令。既然你對我還有心,那便該聽我的願望,為我報仇。

    一男一女,兩種聲音反轉著重疊在一起。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相似的一段話,卻互換了位置與順序。

    這便是所謂的宿命嗎?

    終究誰也不曾完成對方的祈願。

    不過,也好。

    至少漫漫長路,我們都或多或少,有意無意,尋著對方的痕跡,不曾孤獨太久,我們總是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見。這次,我想也一般吧,哪怕魄遊天外,大概荒魂也能受到彼此的牽引,做世界最美的螢火。

    清風將黑發化作飛瀑,黑色的瑪瑙石流淌的珠露劃破,與格外引人的青碧竹葉與暖意的桃花片同點綴在蒼藍海水中。

    知覺在漸漸遠去,槍的冰冷與皮膚的疼痛不再明顯,她低低地道:“流楓,我這就去陪你,再次去陪你。”

    但當她睜開眼時,並沒有化作流光,而是被不知何時係在纖細的腰肢上血色的緞帶拉著下墜,將她從幾乎定是無法逃避的危局之中解救了出來。

    舞靈順勢一收,很自然地攬住了她,穩穩地落在了水花之上。微微勾起的嘴角是一抹悠然的笑,秋水之中是欣慰與竟似是寵溺與關切的神色。

    她透過這嬌弱的身軀與熟悉的笑容仿佛看到了流楓的影子,可再回過神來的時候,還是那豔麗嬌俏,天真稚氣的小女孩。

    “你在發什麽呆呢?”宛若泉水,流過幽深的峽穀。

    玉若怔了怔,搖頭笑著感歎道:“確實是兄妹呢,哪裏都那麽像。”

    她似是很有興趣的樣子:“哦?是麽?”

    玉若見到這久違的耐心傾聽的模樣,立刻點了點頭。

    她銀鈴般的聲音,柔聲道:“也許吧。哥哥確是我這些年,難得一遇的我不言語也全通曉我意思的,且性格比起我來,到底還是要深沉認真得多。唯獨在涉及到您才會變得有些奇怪,哪怕要走許多彎路,給自己,給別人多找了不少麻煩也不在乎。明知我心,或也差了一時半刻。不過……”她頓了頓,笑容似初晴之虹:“您又何嚐不是無怨無悔?沒了您,他也走不到今天,所以他才覺再多付多少代價也是值得的。這樣的兩心相對,各為彼此不言悔,直叫那比翼慚慚,太讓人羨慕了。”

    因此,哪怕壽命更短,我也樂得耗費些氣力欺瞞,反這條命,自是早晚都要斷。多加些惦念,增添筆善色,也算是意外的收獲。

    她這段話說的極短促極小聲,玉若追問了兩句,舞靈卻也不再重複。

    明明隻有她們兩人,卻仿佛完全不是說予玉若聽的。之後她還莫名不知對誰霎了霎眼,玉若還沒循著她怪異的神色望去,舞靈自己先厲害地咳嗽了起來,自顧自躺在那血漣漪上,原本還靈動的眼珠轉了轉就被抽幹了靈氣,空洞洞的眼睛注視霄空,茫然且有些無助。

    緊盯之目皆知,衝破了凍結的副作用大概就是讓冰凍更深。

    他恰恰便如同這狀態般,無論是眼神還是喘息之聲找不出半分的瑕疵,過往的那些毒液與已隨著時間流逝早淡化的傷痛被撕開,在他抗拒的同一時刻回到了幾近枯萎的靈魂,悲傷的絕望占據的麵積更廣,若是有冥族之力,亦或是雲錦般敏感的覺察,窺破的輕雪隻是個透明的,存在於散羽身軀中的一股早已僵冷的人形薄霧,也再領會不到幹涸晶魄的自主意識,唯有那經過無限次的輪環,積累的越來越強大的力量,嵌在了靈氣充盈的芒星盤上。

    那孤獨地坐在王座之上,對著並不完全的似冥之鏡的人,露出了一抹久違的明朗的笑容。

    “散羽,我就知道有你在,絕不會有問題的。我不得不拜服,在下的手腕和謀略較你差得遠。隻不過,你的手段再高,再有城府與心機,不過卻到現在,一直到你再走向死亡之前,也不會猜得到,悲劇的根源在何處,背後的終點通向何方吧?你可以掌控一切,我隻要能抓住你的心思,讓你心甘情願為我效命,便也是在下到更高一丈了。”

    舞靈睜大了那雙空洞洞的眼,眨也不眨一下,融蠟之雕。冰冷的身軀隻能聽到兩股意識不斷地在爭鬥的碰撞之聲,極是刺耳,那些絮絮之言雖不知到底在說些什麽,聽起來也好像是早已結冰與陰險之靈在互相指責。

    王座之人攏了攏他的三千銀絲,心中甚是滿意。卻忽視了那些嘈雜之中,淡泊如水淒厲的冷笑。

    當真是你,果然是你!

    她暗想,我早就猜到,早就想到了。可惜,被那份溫良騙了太久,我將那不安當作了錯覺,哪怕太多的事情聚集在一處,完全無法解釋,我也不願意往那最合理的答案上聯想。

    但她終究還是謹慎,就因為隱隱知道一切,不願意忽略任何一種可能性,所以才會留了後手,藏了最大的後路與餘地,是他不知道的。

    但她一直為那些障眼法,那份強烈的懷疑因而埋下了雙向引導的行徑而有愧疚。她覺自己心太重了,居然用卑鄙的想法去揣度那樣難得的一位心係眾生天下的人,並偷藏了更陰險的碎片。

    現在,在他親口承認的時候,她感到了某種解脫。

    原來她沒錯,從一開始就沒錯,她的遲疑反倒才是她最大的錯。

    舞靈深吸了一口氣,望著滿麵驚悚將手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的玉若道:“玉若嫂嫂,別那麽恐慌嘛。小靈隻是事情發生得有點多,腦子亂得很,體力還有些透支,略略疲憊了。”她的聲音漸低了:“我已把我們落腳的漣漪定了位,煩勞玉若嫂嫂看替著,讓我小憩一會,大概就無甚關係了。”

    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她閉上了眼睛。玉若剛欲張口喚,見她的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平穩,確像是累了睡得香甜,也不願意打擾她了。

    但她不自覺地仍握著雙刀,警惕地環顧著四圍,生怕星辰追將上來。

    不過從方才被舞靈救起,清醒過來時,就未曾發現星辰的身影。

    她思索著,大概是因舞靈用了全力,將他遠遠甩在了身後了。

    不過另外的一個模糊的淺色在她的心勾勒出形。

    墨魂銀槍墜入深淵,翩然輕擦卻心安地吐了口氣,隨即化作了絮影繽紛。

    這種念頭讓她的心突突地跳,不禁有些害怕。

    “好蹊蹺。”她咬了咬唇喃喃:“他與那殺人不眨眼的惡女是一道兒的,要不是小靈恢複及時,我們都命喪他手了。為什麽現在,我卻似乎好擔心占盡先機的他,覺得他可能會死呢?”

    魔族,星辰,殿下……

    她反複叨念著從他嘴裏冒出來的話,頗感觸動心弦。

    “碎薔……散花……槍……”她突然念出了這個星辰不曾提及過,但卻殘留著淡淡印象的招式。

    她俯身從漣漪上向下望,這比方才位置低了些許,也雲霧繚繞,渺渺不見影。

    “星辰大人!星辰大人!”她高聲地,情不自禁地呼喊著這名字,隻在這曠曠天際留下回音。(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