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闕 攤破浣溪沙·一宵冷雨葬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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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爹,在看什麽?”
    顧離從院外進來就看到花葬骨蹲在花池前,不由問道,花葬骨回頭咧嘴一笑,豎起食指壓在唇上做了一個噓的動作,站起身走到顧離身邊,才壓低了聲音道:
    “你看,黑色的蝴蝶。”
    顧離聞言看了一眼,不由失笑,黑色蝴蝶少見卻不罕見,收回視線,微皺了眉,顧離把手上拎著的東西放到地上,把花葬骨打橫抱起就朝屋子裏走去,且不說衣擺上沾染的泥土,赤裸的腳上沒沾泥土,卻已經凍的發紅了。
    冬末春寒,花葬骨的五感太過微弱,對於寒冷疼痛饑飽他自己是渾然不覺的,或許最大的安慰是他的眼睛還是完好的,顧離將他放到床上,又去燒了水給花葬骨泡腳,一邊檢查其他地方有沒有被凍紅,一邊碎碎念道:
    “阿爹又不穿鞋子亂跑,要是被筱坤叔叔看到了,又要碎碎念了,還會告狀,到時候明臣叔叔,箬離叔叔他們輪流來守著阿爹,可別說阿離不管你啊。”
    “好啦好啦,我下次一定記得。”
    “一定要記得啊,阿爹身子不好,更要注意!”
    話雖如此,顧離還是心有餘悸,哪怕現在他守在花葬骨身邊,仍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他始終記得那日在火焰中灰飛煙滅的花葬骨,到最後了,他的唇一張一合,還是在喚著他們的名字。
    那時的顧離才恍然大悟,承歡膝下何止是他們的心願,花葬骨也如他們一樣,想要活得更長久。他孤身入局就是不願他們眼睜睜的送他離開,可這世上的事與願違太多了,他們到底還是送了花葬骨最後一程……
    一步踉蹌,雙膝跪地,九幽琴落地一瞬,弦音顫如哀哭,裂紋攀上一角,顧離卻無心在看他一眼,他跪在地上心中悲戚如苦海中沉浮,苦苦掙紮卻再沒有浮木讓他抱緊,茫然的環顧四周。
    頃刻間,淚如雨下,天地齊悲,日月同天,萬花枯萎,顧離看著天盡頭逐漸清晰的人影,唇角抽搐卻是再也無笑意,悲痛一瞬,聽到重九夜的哭聲,顧離才徹底的清醒,搖晃著站起身子,麵無表情的聽著耳邊聲聲。
    “……爹親……爹親……”
    “……”
    稚女無辜,聲聲哭喊,多是不忍,顧謙死死地抱住重九夜,仰著頭,雙眼緊閉,眼角血淚流淌,顧離回頭看了一眼,那些死掉的人如今完好無損的站在那裏,天盡頭走來的是早已隕落的洪荒七十二尊,就連被花葬骨親手殺死的四十八神尊也回來了,權瑟搖晃著站起來,踉蹌兩步摔下去,被不知何時醒來的臣簡接住,相看無言。
    “為了一個夙蘭宸,他可謂是算盡天命,此後,再無任何動搖天道,花葬骨還真是好大的手筆。”
    “死去的人都回來了……我哥呢?我哥回來了嗎?!”
    權瑟聽出了臣簡的話之音,抓著臣簡的袖子追問,身後有人輕咳一聲,權瑟轉身一把抱住那人,喉嚨裏發出破碎的嗚咽,權燁無奈的回摟住權瑟,對臣簡點頭,顧離將這一幕看在眼中,心像是被一隻大手用力攥住,痛得他都不能呼吸了。
    為什麽……為什麽所有人都回來了,隻有他的爹親……他的爹親不見了啊……
    顧離失魂落魄的轉身離開,背影落寞,他的影子在身後拉得很長很長,之後的事情他也是道聽途說的,據說天道得諸神臣服,登臨九州……
    他離開的第一個百年,九州穩定再無禍患,諸神們也紛紛離去,值得一提的是沈君白在睡了五十年以後,醒來第一件事提劍拆了天道的宮殿,抱著兩個小團子怒而遠走,界主至今還沒有把人追回來……
    顧謙帶著重九夜回去了九澤,離開之前,顧離去見過他們,其實他是很羨慕九夜的,小孩子可以隨時撒嬌,可他已經長大了,無論是對阿爹還是兄長,撒嬌這種都不適合他了。
    “如果累了,就回家,別一個人硬撐著,爹親會心疼……我也會心疼……”
    破天荒的顧謙臉紅了,顧離眨了眨眼,對這個突然變得可愛的兄長有些不太適應,卻還是扯出一個笑容,重九夜自從那日之後就不說話了,她抓住顧離的手貼在臉上,親吻手背,顧離覺得心中的冰原似乎有所緩解。
    送走了那兩個人,顧離又開始漫無目的四處流浪,他把記憶中花葬骨的足跡踩了一遍,讓他重新振作的某一日,突然就感受到了花葬骨的殘魂,雖然虛弱的快要消散了,顧離捧著那一縷飄忽的魂魄,隻覺得天地都變了模樣。
    顧離身為大道卻也隻是個掛名的而已,空有修為卻從來不管什麽事情,帝水天仍是空著的,顧離有時會去小住幾日,解筱坤和箬離的離恨天宮就在不遠的對麵,怕他一個人觸景生情,總會過來陪他。
    “……還有救……阿爹,還有救!”
    顧離衝進離恨天宮的時候,頭發淩亂,眼睛紅腫,哪裏像是天道,巧的是,明臣和傾天也在離恨天宮,顧離小心翼翼的將用神力包裹著的花葬骨的殘魂捧出來,明臣和傾天當機立斷去找了其他與花葬骨故有淵源的幾位,解筱坤和箬離也沒閑著,翻閱古籍尋找補魂之法。
    雖然各有動作,卻都默契的避開了天道,自花葬骨死後,薛槐閉關不出,也隻有局中人清楚,薛槐瘋了,受心魔之困將自己鎖了起來,顧離聽到風聲也隻是嗤笑,不予理會。
    如此才是最好的!他的阿爹對這人執念入骨,如今阿爹不在了,他薛槐憑什麽要若無其事的坐享其成,瘋了也好,也讓他知道知道阿爹當年的痛苦……
    “阿離在想什麽?”
    花葬骨的聲音把顧離從回憶中喚回來,感覺到微涼水溫,顧離忙將花葬骨的腳從水中抬起來擦幹淨,放到床上,才起身端水倒去外麵,花葬骨坐在床邊看著顧離的背影,不經意的笑容讓抱著重九夜過來蹭飯的顧謙,楞在了門口。
    “爹親……”
    脫口而出的話如石子落水,濺起漣漪,花葬骨臉上的笑容消失,又變回了那副懵懂的樣子,顧謙壓抑住心中的失落,花葬骨茫然的看著他,他的名字是葬骨,為什麽總有人喜歡喊他阿爹或者爹親?
    “爹親,我給你買了好吃的!”
    重九夜可不管那麽多,從顧謙的懷裏反撲向花葬骨,差一點就要得逞了的時候,一隻手拎住重九夜的領子,照著窗戶扔了出去,花葬骨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醒來這麽久,他還是有些不習慣啊。
    “別看了,那丫頭鬼靈精怪,摔不著。走吧,我帶你去泡溫泉,等會他們也會來看你的。”
    看著明臣遞過來的手,花葬骨咧嘴笑了笑,把手遞了過去,他還是不記得,也想不起來這些人,可每次見到這些人的時候,心中有著莫名的滿足,仿佛有個聲音與他說,這一切本該如此。
    顧離回來的時候屋子裏就隻剩下走神的顧謙,上前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別說顧謙了,就連他自己也總是失態,當年諸神聯手才勉強拚回了花葬骨的殘魂,可實在太過虛弱了,受不得顧離的神力,千鈞一發,還是月朗從九澤的無妄海尋到了一枚琥珀琉璃,這才將花葬骨的魂魄穩固下來,再塑人身。
    可到底魂魄受損嚴重,沈君白將花葬骨接去了山海界靜養,顧離自然跟隨,看著花葬骨睡了三百年,醒過來的時候一臉懵懂,除了自己的名字他幾乎什麽都記不住,這或許是好事,雖然有些難受被阿爹遺忘了。
    顧離安慰自己這樣也不錯,隻要還活著,不記得也沒關係,他記得就好……值得欣慰的是,花葬骨終於不再執著於夙蘭宸了,現在對薛槐這個名字都沒有感覺,也算是因禍得福吧。
    “別多想,總會好起來的。”
    聽到顧離的安慰,顧謙釋然的笑了,是啊,總會好起來的,想當初他們不因為花葬骨的灰飛煙滅一蹶不振,可如今人已回來,天大的問題都不算問題了。
    “也是,舅舅讓我帶了些穩固魂魄的仙草靈藥,等下見了人也別僵著,都這麽多年了,爹親都放下的事情,你也差不多就好。“
    聽著顧謙的話,顧離笑而不語,眼神變得悠遠,他繼承了花葬骨的記憶,對帝禍拂昭,也就是如今的花問海和花葬影是不與親近的。若說顧離最討厭的人,薛槐派了第一,那花問海就要排第二,第三自然是伶仃窯鎮壓著的夙九,這前兩者一者為父,一者為舅,顧離覺得自己沒有冷言以對,已經很給他們麵子了。
    再者,七重樓的瑤華映闕顧離可是至今都沒讓他進過院子,遠遠看見就直接關門落鎖,幹脆利落,除了瑤華映闕,花葬骨其他的師兄們還是可以進來探望的,反正第二天就都忘記了,幾次之後,瑤華映闕也不強求了。
    隻是每月都會送來大量的穩固魂魄的珍惜靈藥仙草,這些東西可不僅僅產於九澤,更多的是從九州和山海界尋到的,花葬骨如今看似無恙,著實虛弱得緊,魂魄仍有潰散的跡象。
    據說,花葬骨在九澤時身中離魂和青鐵之毒,這便是如今的隱患,好在顧離繼承了大道最不缺的就是修為,故而他每日都會給花葬骨渡修為,其他人四處奔波尋找解決的方法。
    “我是不是見過你?”
    花葬骨泡在溫泉裏,隻露出一個腦袋看向坐在溫泉邊往水中撒藥粉的明臣,不時地掃眼明臣身後,總覺得好像有人在瞪他呢。明臣小心的將藥粉灑在花葬骨周圍,笑道:
    “是啊,上次也是我陪你泡溫泉呢。”
    明臣自然也感覺到了身後的不速之客,算算時間,他們也該來了,仔細想想的話,明臣自己都覺得幼稚,他們把花葬骨從山海界接到九澤的海市蜃樓,到底是沒瞞過薛槐的……
    “帶我去見他。”
    薛槐一身魔氣的站在明臣麵前,後者皺眉,天道入魔可就麻煩了,可是想起守在花葬骨身邊的顧離,明臣想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他和薛槐約法三章。
    “他魂魄不穩,你如今這樣他定不願見到,我可幫你,但要約法三章。”
    “隻要讓我見他,做什麽我都願意。”
    “一,你不可泄露氣息,要是被顧離發現,你我都沒好果子吃。二,他如今前塵盡忘,嚴重的說,他現在除了那三個孩子,誰都記不住,你不可輕舉妄動。三,想去整理下自己吧,他魂魄不穩可受不得你這一身魔氣。”
    薛槐是真的瘋了,明臣想著心中惋惜,本是一對極好的璧人,如今卻是這般下場,他擅作主張也隻是因為,若是花葬骨還在,定也不願看到這樣落魄的薛槐。
    “他為什麽不出來見我?”
    花葬骨的眸光有一瞬的清明,竟是有些失落,明臣一震,再去看時,花葬骨已經閉上眼,呼吸平穩,無奈笑笑,泡個溫泉都能睡著,這人啊……如今越發的嗜睡了。
    “我來吧。”
    明臣想要把花葬骨抱出來的時候,身後一個聲音傳來,動作一頓,明臣往一旁讓開,看著薛槐小心翼翼的把花葬骨抱出來,明臣忙取了毯子將人裹好,抱緊自己的懷裏。
    “他總算可以好好的睡覺了,再也不會夢到那些不堪的事情了。”
    薛槐隻是低著頭,看著花葬骨熟睡的樣子,唇邊有了笑意,他的聲音嘶啞的厲害,明臣一驚,薛槐這聲音不對勁啊。薛槐卻不管他,轉身看向正朝這邊走來的重九夜,一聲歎從喉嚨裏溢出,人已經消失在原地。
    “明臣叔叔,人都到齊了,哥哥讓我來找你。”
    “嗯,好,這就回去。”
    重九夜仿佛是沒看到薛槐一樣,明臣看在眼中,不甚唏噓,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可留下的傷害卻不會淡去,重九夜親眼目睹了花葬骨的灰飛煙滅,封閉自我,如果不是顧離陰差陽錯的尋到了花葬骨的殘魂,將其複生,隻怕是終其一生,重九夜都不會再開口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