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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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南涼亭子,大孤院,夜貓子浪叫如娃哭。

    老瞎狗的探路杆戳戳點點,敲打在青石板上,多帶了兩分威勢。

    十二張祖宗牌位擺在木桌上,列在身後的兩隻大粗蠟燭劈裏啪啦地燒著,白蠟油滾滾而下,澆注在桌上,滴落到地下,照亮了祖宗名號。

    背靠列祖列宗曆代掌櫃,老瞎狗的氣更順了,一隻枯朽老手環繞著小香扇兒的楊柳細腰。

    小香扇兒的大屁股坐在老瞎狗的小細腿上,小一號的紅底金線大旗袍緊緊裹著豐腴的身子,繃得又挺又翹。何家鋪子的粉脂香氣充溢在鼻尖,騷呼呼地嗔叫著縈繞在我的耳邊。

    放在往日,見了這婆姨的騷樣兒,我總要在心底狠狠罵她十遍八遍。可今天沒有。

    狗頭鍘擺在麵前,浸了水的麻繩子在我身上捆了一圈又一圈,大狗、二狗、三狗,三個爺們兒橫膀子站在老瞎狗兩手邊,個個怒目圓睜,牙關緊咬。我知道,隻要老瞎狗再拿手中的探路杆輕輕敲三下那青石板,探實了去路,利利索索的三個殺字兒就得從這三隻惡狗嘴裏蹦出來,絕沒半分猶豫。

    死到臨頭,香火之情頂不了半分用處,反成了奪命的催家。

    第一章小狗崽子

    “小狗崽子,祖宗跟前不興瞎掰,關二爺在上,義字頭當先,說不說都得躺在狗頭鍘上挨那一下子,吐落幹淨了,上路輕快,心裏頭也沒了怨念。”老瞎狗摸著小香扇兒,唱戲文似的哼哼唧唧,探路杆在那青石板上敲了第一下。

    “啪”的一聲輕響,我應聲打了個激靈。

    說!

    我當然要說!

    大孤院裏不出孬種,站著是條咬人的好狗,死了也得圖個幹淨不憋屈!

    我叫小狗崽子,沒姓。

    二十年前不知道在哪個省哪個鄉哪個廟會跟著我爹去看大戲,也不知道當時戲台子上又唱又跳鬧騰的是啥。隻記得我爹邊看邊哭邊喝大碗茶,大碗茶喝多了就搓著鼻涕抹著眼淚找牆根撒尿,舍下我一人圍著戲台子打轉。

    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他,我讓拍花賊拿香帕子捂了鼻子裝進了麻袋,過了橋,坐棚子船下了山,坐老牛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也不知道又過了多少日子,再睜眼的時候,我就來到了這個地界、這個院子——南涼亭子大孤院。

    大孤院裏沒人,隻有一窩子瘋狗。

    那時候老瞎狗還不算老,眼也不瞎,手裏的竹竿子總愛往人身上招呼。一院子十八個孩子都是被拍花賊拐帶來的小野種。老瞎狗教給我們手藝,打來打去上房揭瓦,練拳腳把式紅纓刀子,學得好吃飯,學不好吃屎。

    十年打熬,十八個孩子就練出我們四條好牙口的嫩狗,能咬人,能看家。熬出來的成了好狗,熬不出來的就成了死人,十四個小狗全讓老瞎狗的探路杆抽成了小野鬼,埋在了院子後頭。

    那片地年年開野花,開了就凋,凋了再開,死人堆養的地肥得很,也臭得很。

    我們藝滿出山,老瞎狗賜了名號,也沒掰生辰八字,也沒請族譜論輩分,四個人按年歲排了大小,老大叫大狗,老二叫二狗,老三叫三狗,還有我——年紀最小的老幺叫小狗崽子。

    甭管是不是人名,反正兄弟幾個有了名號。“有名號就得闖出個天來,是爺們兒就得站著走路”,這些話都是老瞎狗平日裏說的,他給我們飯吃,我們就記在了心裏。

    再十年打熬,兄弟四個刀山裏打滾兒油鍋裏走路,大坎兒小坎兒,好歹也是光腳丫子趟了過來,從此濟南府三十裏外南涼亭子大孤院的招牌,也算在這齊魯地界上立了起來。

    說!

    我他媽當然要說!

    “十三位老祖宗在上,老狗爺在前,眾香火在側,您老要我說,我就說個清楚,這狗頭鍘搬到這兒來,我小狗崽子心裏不服!”

    我豁了命地大喊一聲,腦門兒一熱,兩肩膀頭子一使勁,“嘣”的一聲脆響,三道麻繩子崩斷,黑綢緞子的上衣撕裂,露出我半身的刀槍硬傷!

    第二章苦勞

    我耍了蠻勇露了手段,一院子人都變了臉色。

    大狗橫掌在胸,二狗踮腳尖在前,三狗抄出紅纓刀子夾在手指頭縫裏,三個狗雜種個個眼露凶光麵帶殺氣。小香扇兒輕捂檀唇,母狗似的哼哼唧唧,身子在老瞎狗跟前扭了又扭,晃了又晃。

    唯有老瞎狗不動聲色,探路杆子穩當當攥在手裏,人端端正正坐在老藤椅上。他當然穩當,這黑狗罡氣功就是他手把手傳我的手藝,他知道我的火候,也知道我的罩門,再大的聲勢他也不怕。

    黑狗罡氣功是純陽的護體硬氣功,跟金鍾罩鐵布衫走的一個路子,卻比它更霸道、更周詳,練到十成火候時全身上下沒有罩門。所以五行裏沒火的不能練,每日裏不到午時不能練,不是童子之身不能練。

    我十年前學這手藝,本來十五年打熬必能大成,可出道後第三年,我動了心思沒管住自己,上了金滿樓小白蓮兒的床,泄了陽氣,隻練成了七成火候,留下一對招子當了罩門。

    南涼亭子大孤院的小狗爺在外麵不管多風光,可往這老瞎狗跟前一跪,就還是二十年前那個穿著開襠褲的癩皮狗子,老瞎狗心裏清楚得很。可該演的,我總得演出來。

    “十年風雨,十年打拚,小狗崽子豁了命把咱南涼亭子大孤院的招牌立在濟南府裏。老狗爺,今天就為了這屁大的事兒,您真忍心鍘了小狗崽子?不看功勞看苦勞,我這半身硬傷可全是為了咱家招牌落下的!”

    我抬頭,拍胸膛氣焰飆升,可老瞎狗沒動。我左手掌放在心窩上,摸著七寸長的刀疤。

    “十年前剛出道,咱家一窮二白,連條褲子都買不起。那時候咱家沒這些講究,什麽買賣都接,但凡能撈到一口吃喝,那就豁了命地做。那年開春,運河上討生活的小魚小蝦放出風聲,說江南老漕幫托送十八船蜀錦過咱家地界進京。老漕幫裏數十代香火,幾萬光棍兒,大江南北遍地的庵清廟堂。京杭運河上千裏,兩岸硬茬子不下幾百家,惦記這十八船蜀錦的,大都顧忌老漕幫,可不怕老漕幫的,又都有自己的生意門路,瞧不上這十幾船破布。這買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尷尬得很。可咱家不怕!

    “咱家廟口小,不怕關張不怕塌鋪子更不怕死人,我和三個哥哥跟著那船隊走了七天,在小清河轉彎處劫了那買賣。老漕幫的光棍們確實紮手,名不見經傳的壓船舵手也都是狠角色。當時我年紀小,黑狗罡氣護不住全身,這一刀就是讓人杵在胸口上的,再偏一分就紮在了心窩上。是二狗哥把我背下了船,老狗爺您親自給我上的藥。

    “那一次咱殺了老漕幫二十二個光棍,賺了好大一筆。老漕幫內三堂掌櫃大怒,接二連三派高手來咱家索命,可老狗爺好陽謀,哥兒幾個都舍命,咱家牌子沒倒!南涼亭子大孤院,成了他老漕幫啃不下去的硬茬口!”

    我狠狠拍兩下胸膛,使了大勁兒,胸膛上拍出個紅印子。

    誰也沒吱聲,空蕩蕩的院子裏單單回響著我的巴掌聲。老瞎狗抬頭看著天,連聲氣兒也沒吭,豆大的汗珠子從我臉頰上滾了下來,我知道,說不動這老瞎狗,下一刻我就得狗頭落地。

    “如果這都不抵罪,老狗爺,那您瞧這個呢?”

    我大吼一聲,猛一低頭,伸左手摳下左眼球子攥在手心裏,小香扇兒看到我的舉動,靠在老瞎狗懷裏“啊”的一聲尖叫。

    沒有血流滿麵,隻有一顆玻璃珠放在我手心兒裏,左眼上現出一個黑洞。

    “七年前,洪英來咱濟南府重新立櫃,擺香堂請出萬雲龍大哥,遍發英雄帖要咱齊魯地界上的爺們兒做個見證。您老顧忌洪英幾百年的基業,樹大根深,萬一在這濟南府站住了腳跟,衝了咱家買賣。我們兄弟聽您老吩咐,跟洪英賭鬥,贏了紮根,輸了走人。那一次,小狗崽子單挑洪英雙花紅棍,對頭是幾十年的老江湖,一眼瞧出咱黑狗罡氣沒練到家,找到了咱罩門,用鷹爪功掏了我左眼珠子!可我也沒便宜他,硬是用牙咬掉對頭半邊老臉!從那以後,洪英退出濟南府,咱大孤院站得更穩了!

    “還有這鞭傷,五年前小清河裏搶私鹽,讓鹽幫供奉石老六用銅頭鐵鞭掃在了胸上,我連吐了十天血,撿回條狗命……

    “還有這槍傷,四年前大狗哥買賣響火,門路打點不到,讓官差抓了現行投了大牢,我和二狗哥去劫大牢,這兩個窟窿就是讓洋槍打的!

    “老狗爺,還有這裏……”我指點著身上的傷疤,正在侃侃而談,老瞎狗突然歎了口氣,伸出老手輕輕一擺,刹那間,我心如死灰。

    這殺千刀的老瞎狗,還是說不動他!

    “老狗爺,不看功勞看苦勞,今天就為了這屁大的事兒,您真忍心鍘了小狗崽子?”我絕望地嘶吼一聲。

    “那狐媚珠,可不是一句‘屁大的事兒’就能帶過的吧。”老瞎狗喝了杯桌邊擺著的清茶,慢悠悠地甩出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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