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離(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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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馬身披輕甲,說停便停,氣宇沉靜,足下無塵。速度與力量在幾百裏的長途夜奔之後仍如強箭在弦,引而未發。就算三歲的孩童,也能看出它的不凡。

    已經無須多問,使者雙手托出聖旨,誠懇而鄭重道:“性命攸關,楊大人的生死就托付給義士了。”

    大哥接過聖旨看了一眼,便貼肉揣進懷中。使者見他也沒一句“誓死以效”之類的場麵話,疑心又起,忽見大哥取出兩道鐵索,打成死結,俯身將雙腳牢牢綁在馬鐙上。

    大哥揉揉漸離的頭,笑著說:“我倆又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

    從此將一座座山、一條條河拋在身後,眼前平川萬裏,一路向南日夜兼程。漸離從沒有連續跑過這麽久,隻覺眼前風景不斷改變,太陽從左肩升起右肩落下,接著月亮又從左肩升空,接連反複,不知已過了多少天。有時夜裏實在困得厲害,雖然速度不減,腳下卻連連打絆,便聽大哥湊到耳邊說:“嶺南有上好的荔枝酒,你喝過沒有?”漸離饞酒,吞吞口水,立馬來了精神,著力又加快了些步子。

    到了這天正午,忽聽大哥低笑一聲:“就是他們。”困迷糊了的漸離反應過來時,已經衝進了一群馬中間。周遭那些馬每一匹都比漸離高且壯實,鬃毛戟張好像獅子,嚇得漸離頓時睡意全無。

    同時,無數劍光從四麵劈來,四五個聲音厲聲喝問:“什麽人?敢劫持朝廷欽差!”大哥朗聲笑道:“誰要你的破欽差?人還你們!”

    再接著就是一人落地的慘叫,一片驚喝:“大膽賊人,留下尚方寶劍!”漸離心想靖南王的使者果然雇了江湖高手保護,他記得大哥的話,自己隻要跑就可以了,於是瞧準機會突出群馬重圍,認準南方撒開腿狂奔。

    十二匹禦馬怒嘯如龍,足令七尺漢子氣奪膽寒。漸離隻覺得背後漲立如山的怒濤追了上來,心裏害怕,更加加快步伐。

    大哥將搶到手的尚方寶劍淩空舞了個花,大笑道:“說了好劍還會有。”

    漸離忽然間意識到自己居然真跑過了禦馬!贏了!頓時胸中豪情萬丈,驚喜得縱聲長鳴。

    大哥收住尚方寶劍,在他耳邊鄭重道:“你高興什麽?我們在先,他們一定會拚命追。後麵的路便是一決生死。”

    大哥話音未落,隻聽“錚”的一聲,漸離隻覺身子被重重一推:一支強箭從後射在腿甲上。金甲強韌,緊跟著錚錚連聲,卻沒有一箭射穿。

    忽聽“撲”的一聲,漸離詫異,才一分神,大哥嘶聲吼道:“走你的!別停下——”

    接著一連數聲,是無數箭支射入肉裏的聲音。

    大哥倒在他背上。頭發軟軟的,撓得他脖頸癢癢的;胳膊垂下來,人也軟軟的。漸離感覺到有什麽滾燙的東西從背上流淌而下,聽見大哥在耳邊輕輕說:“好兄弟,別停下啊……往後的路,就全看你的了……”

    那以後又是多久呢……伏在背上的大哥再沒開口說過一句話。或許說過,隻是漸離已經聽不見了。

    風聲那麽大,耳朵很疼,眼睛也無法再睜開。風裏好像藏著刀子,把兩肋的肉割盡了,肋骨燙得如同暴露於烈陽之下;肺鼓滿了整個胸腔,頂到了喉嚨,舌下不斷湧出古怪的甜腥,腥氣順著嘴角齒頰一直在往外淌。

    背後不再有箭射來,不再有馬蹄聲。追不上了……那群禦馬不知被甩在身後幾百裏外,已經再也不可能追上來了。漸離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跑,頸後雪白的長鬃是不是仍如不倒的戰旗,在獵獵飛揚。他心想這一回跑了好久啊,還沒有累,也沒有感到過饑渴。就連太陽也輸給了他,再也沒從左肩升起過,一定是落在後麵跟不上了。

    漸離漸漸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輕靈與舒服,像是變成了一條白龍在風裏遊。他很為自己驕傲,想說大哥你看我多厲害。

    可是牽著他的韁繩始終沒有再動一下。漸離記著:大哥沒有拉韁繩,就不可以停下。

    所以,即便魂魄衝出了身體,也還在一路飛奔,一路向南,成了劃過整片大地的一道流光。

    小姐在溫暖的午後獨自走上畫樓的最高層,站在窗邊踮起腳尖,希望能看得再遠些。

    爹爹還是沒有信來。嶺南那麽遙遠,要走上多久呢?兩個月,三個月,還是半年?她想不管多久,既然說好回來就一定會回來的,自己隻要安心等待就好。

    他也有好多天沒來過了,不知又跑到哪裏去了。外麵的天上飄著風箏,廣闊的天地是他的江湖。小姐甜甜一笑,覺得他就是風箏,無論走出多遠,總有根紅線握在自己手中。

    他是最重信義的江湖人,說好了一輩子,就不會食言。想和他攜手同遊江湖的願望,從很久以前就已刻在心中了。

    小姐將裁好待縫製的新衣一一鋪展在陽光裏,笸籮中新彈的棉花又細又厚,她準備密密地絮上三層。今年做棉衣一定要比往年早些動手才行,聽老輩人說,從前邊關打仗的時候,有家人做了冬衣的男人都會平安歸來。今年除了爹爹一件,又多了他一件,另外還有一件……小姐忍不住微笑起來,握住最底下的一件橫展開雙臂:為馬縫製棉衣,她還是頭一次。

    樓外正是春深,草熏風暖。沃野中有一條向南的河,綿延著,不知去了多遠的遠方。小姐對著三件未做完的冬衣獨坐窗前,午後細密的光灑滿了她的裙裾,勾畫出一個靜靜期待著的輪廓。

    是誰說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永如春水。

    《明史》卷一百四十:“道同,河間人……洪武初,薦授太常司讚禮郎,出為番禺知縣……未幾,永嘉侯朱亮祖至,數以威福撼同,同不為動……富民羅氏者,納女於亮祖,其兄弟因怙勢為奸。同複按治,亮祖又奪之去。同積不平,條其事奏之。未至,亮祖先劾同訕傲無禮狀。帝不知其由,遂使使誅同。會同奏亦至。帝悟,以為同職甚卑,而敢斥言大臣不法事,其人骨鯁可用。複使使宥之。兩使者同日抵番禺,後使者甫到,則同已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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