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來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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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九年六月,川中重鎮石州南郊。
標掛“經7012號”車牌的美式綠皮卡車碾過積水坑窪的大坑,一個急刹,停在哨卡前。飛濺的泥水正好刷了帶領兩名哨兵上前盤查的中尉滿臉,他明顯發怔半秒,隨即掏出手絹擦抹,但怎麽看也像隻眉目清峻的花臉猴。
嘴裏一直罵咧著路況的司機小張被逗樂了,忍笑愉快地掏出派司和證件,遞給麵前的中尉。
派司上注明這台卡車隸屬國民政府經濟委員會,運送物資到石州城內的中央政治特別訓練學校,沿途一概免檢。
負責南郊哨卡駐防的是城防警備部的一個連隊,因為把守由石州城通往陪都重慶惟一公路的出入口,盤查十分嚴密。年輕的中尉中隊長孫楚在此任職已近兩年,辦事不徇私情,深受上司器重。他一邊擦臉一邊仔細查看派司和證件,認定真實無偽,隨後將目光移向坐在副駕駛位的端麗女子。
“這位女士,似乎不在這份派司運送的範疇。”
“確實不在運送範疇,本人是由重慶新派往特校的教師,溫寧,搭順風車而已。這是證件。”車上的女子燙齊耳卷發,身著時新的高領橙色提花緞旗袍,眉目秀婉,笑意淺淡,雙手遞上證件,姿態謙遜。中央政治特別訓練學校,通常被簡稱為“特校”。
孫楚瞥一眼她的證件,有禮奉回,“還請溫小姐攜帶行李,下車接受檢查。”
小張黑了臉,啪啪拍打方向盤,“喂,兄弟,我說你啥子意思哈!不過就濺你點泥巴,怎麽,存心找岔子啊?給你臉,還真當你這張泥臉變俏了?!特校的教師,你不該不曉得什麽來頭,你也敢——”
“請問長官,本處哨卡盤查的範疇又是什麽?”溫寧直接插話進來。她的笑意沒有絲毫改變,隻是眸中增添了一縷質詢的柔光,小張暗中搖頭,嘀咕這位上司同伴脾氣太好。
孫楚的態度也客氣:“人和物。簡單的說,檢查人證是否相符,緝私,查禁隨身攜帶的軍火和危險物品。”
“那麽,顯然我隻身難以走私,以我的身份,攜帶武器也屬正常?”
“所以這是例行公事。”
“公事理當例行,還請長官不要過於淩虐苛刻。”她所指的“淩虐苛刻”在右側崗亭的邊角,那裏,幾名哨兵正在狠揍一個人,鬼哭狼嚎。
“此人攜帶自製電台的特殊零件,有日諜嫌疑。”孫楚受到提醒,長聲喝令:“停手,押回司令部嚴審!”
溫寧開門下車,烏黑方頭低跟的皮鞋,穩穩踏定這方新鮮的土地,長籲一口氣,拂麵的花粉香中含辛,原本在兩側樹梢上聯翩翔躍的雀兒,忽喇喇拍打翅膀,急速而劇烈地飛遠了,帶動幾片綠葉脫離枝幹,跟隨漸起的風,瑟瑟扇動翻卷。她們都以疏離和警惕迎接她的到來。
剛將行李箱放下,兜頭收到一個結實的擁抱,笑聲是溫寧熟悉的,充盈電報的節奏感和魔性感染力,“哈哈,我的小溫啊,快兩年了,怎麽沒有半點進步,我還等著你下令開車闖關啦!”
餘南,溫寧在金陵大學數理係讀書時的密友。大學裏,她倆就是有名的姐妹花,學業自屬翹楚,更有意思的是二人行止風格一動一靜,性情一剛一柔,膚色一黑一白,不僅無礙友情,反倒相得益彰。當然,前者指的是餘南,後者指的是溫寧。民國二十四年同期大學畢業,又同時被招錄入力行社特務處。南京淪陷後,力行社特務處與特工總部合並為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俗稱“軍統”,二人自然跟隨原先的組織關係,一同分配在第二處,分別在電訊科和會計科就職。到次年8月軍統再次重組時,餘南就從本部調至重慶站,其後又下派至石州站,現任石州站電訊小組組長,同時也是特校的電訊教研組組長。
現在,溫寧也調來石州與餘南共事,久別乍然重逢,格外親近。
溫寧回抱的同時下頜靠過去,貼住餘南的耳朵竊竊私語,“餘美人兒,你挺有進步的,石州的生活不錯?你的腰圍好像添了那麽……”手指在她方格子小洋裝的腰圍上煞有介事地比劃,“那麽一點點兒……”
餘南氣咻咻翻了個白眼,猛力掐溫寧臉頰一把。
兩人互瞪片刻,同時笑出了聲。
不識時務的孫楚咳嗽兩下,走到她們中間,以手支頜,饒有興致左右打量,“二位,親熱夠了?”
“沒夠!”餘南側目,回答得理直氣壯,“我說孫隊長,我跟溫寧已經有了肢體接觸,現在是不是連我一塊兒搜?她要是日諜共黨,我也脫不開幹係?!”
麵對餘南的詰問,孫楚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連唇角的弧度都像是雕刻永存的,十分鍾前,因為堅持查驗餘南的證件,二人已經發生過一次小小的口舌之爭,當然,發現那名疑似“日諜”身上攜帶的特殊零件,也少不了餘南的功勞。“石州重鎮,攸關前方抗戰大局,不容日諜共匪有絲毫破壞活動。餘組長,你我同為黨國效力,應當各司職責,通融配合,何必再三為難在下。”
“好個通融配合,孫隊長,這兩年,咱們打交道也不止一回兩回。你是潘司令的人,咱們是特校的人,你有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向來井水不犯河水。老話說,打碎了牙齒也得往自己肚子裏吞,我奉秦校長之命來接應車和人,自然敢負責任!”餘南素來心直口快,當初從軍統局本部被發配下去,多少與這張利嘴有關。一麵說,順手拎起溫寧的行李箱,“走,上車!秦校長還等著咱們,他在處理一樁急事,特地派我來接你。”
“查就查嘛,過場而已,不打緊——”溫寧意圖從中轉寰。
“開玩笑!”餘南斷然阻止溫寧的妥協,“這事關係到石州站和特校的顏麵,要緊得很。”壓低了聲音,“秦校長要知道你讓這家夥搜了,頭一個給你臉色看!你還想不想在特校混了?!”
溫寧心頭一暖,餘南的善意總是這麽直截。
來石州前,溫寧已經有所了解,石州有一明一暗兩大勢力集團。潘司令、秦校長,分明為這兩大集團的掌舵人。前者即城防警備部司令長官潘萬軍,此外,石州城郊外駐紮著一支逾萬人的補充兵團,承擔為第九戰區訓練和補充兵員的任務,也由潘萬軍兼任司令。後者,即軍統石州站站長兼特校校長秦立公。曾經傳聞,潘萬軍與秦立公舊有宿怨,彼此不對付,現在聽餘南這幾句話,不像空穴來風。
“好吧,既然餘組長如此篤定,在下也不好強人所難,今日之事自會如實記錄在案。往後要在這位溫小姐身上出了婁子,自然與警備司令部無關。”孫楚沒有再上前阻擋,輕描淡寫地說道。
餘南正與溫寧合力將行李箱塞進副駕駛座位下麵的空檔,聽見這句話,頓時不樂意了,回頭叉腰道:“孫隊長這是在威脅我?!”
“豈敢,豈敢。”孫楚淡淡道:“在下是吃了熊心豹膽,竟敢威脅——喂,小心!”
他提醒遲了片刻,伴隨溫寧的驚呼,行李箱轟然滑落,衣物、書籍、雜誌,丹琪唇膏,何比甘雪花膏,謝馥春鴨蛋粉,摔成兩瓣的化妝鏡,還有些女人專用的小物件,風吹柳絮鋪陳一地,連帶她的手提小包也掉落了。
溫寧“哎喲”低喚,扶住右膝,蹙眉咬了咬牙。
“怎麽了?”餘南問。
“沒事,硌著了點兒。瞧我真沒用,連個箱子都扶不住。”
餘南四下看看,說:“這算是一覽無遺了。說不讓搜,也看了個幹淨。”朝孫楚招手,“你愣著幹什麽,還不來幫忙收拾!真是便宜了你。”
孫楚好整以暇地走過來,隨手撿起手拎包,打開掃視兩眼,還給溫寧,然後袖手旁觀溫餘二人將散落的行李一一塞回箱內,他看得認真而清晰,也深感奇怪——她的行李中竟然沒有手槍。
餘南一邊收拾一邊低聲對溫寧說:“你故意的吧,纖弱到扶不住行李箱了?”
溫寧唇角含笑,“總得找個台階一起下吧。”
“就你會做人。”餘南瞪她一眼,“怎麽也被貶到這兒來?”
“一言難盡。”溫寧苦笑,發現沒法閉攏箱蓋。
餘南左左右右敲打一通,原來左側的鎖扣摔壞了,吸口氣,正擬再次指責孫楚。孫楚已擺出一副惹不起躲得起的模樣,利落地掄起箱子塞入車內,兩手一攤,道:“二位小姐,請便!哨兵,放行——”
哨兵應聲而動,麻溜地移動柵欄。
“報告,報告——”就在這當會兒,公路方向氣喘籲籲跑來一名士兵,聲嘶力竭地喊道:“長官,不、不好了!韓鐵錘領著鳳凰山那群土匪,反出補充兵團,朝這邊衝過來了!”
來程中,小張曾向溫寧指示過補充兵團的營地,距離此處哨卡不足五裏。
孫楚麵色一沉,“他們想幹什麽?!”
“他們說,要往特校討個公道,為死去的兄弟報仇!”
“胡鬧!他們有多少人?”
“總有三四百吧,長官,怎麽辦,吳、吳參謀看情況不好,派我趕緊給您報個信!他們、他們馬上就到了!”
孫楚霍地轉向溫寧和餘南,“你們,趕緊給我走!”快步從車前讓開,淩聲喝令:“全體都有,立即警戒,關閘,架機槍,絕不能讓這群匪兵闖進石州城!”
側耳,成百人的大呼小叫和吵鬧喧嘩,隨風聲遠遠送來,有雲雷隱動之勢。
餘南推溫寧上車,“快走,這些匪兵什麽都做得出來,可不能讓他們搶了車上的物資!”這輛卡車自然也是軍統局的,標掛的車牌不過是個幌子。
溫寧問:“究竟出了什麽事?還有,匪兵?什麽意思?”
“原來石州城外鳳凰山的土匪,鬧著要抗日受黨國招安,就成了兵,進了補充兵團。可不就是匪兵!”餘南快聲回答,跳上副駕駛位的同時,一把拉上了溫寧。
溫寧還沒坐定,急呼“等等!”方才收拾散落的行李時,她漏了一樣東西,現在,那東西就滾落在路側的樹根下,她飛快地跳下車。
“喂!”餘南來不及拉她,索性跟著跳下去。
公路盡頭,已經出現密密麻麻的人影。
“砰!”孫楚拔槍,一槍正打在卡車的後視鏡上,“走!”
還在東張西望的小張嚇得一個哆嗦,腳踏油門,卡車有如離弦之箭,飛越柵欄。柵欄即刻被訓練有素,反應更加靈敏的哨兵拉回原位,步兵、步槍手、機槍手分作三排呈梯隊模式就位,嚴陣以待。
這些無法無天的“匪兵”,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