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指點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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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昌沒能活著回到特校。他剛被押至補充兵團軍營門口,沒來及得登上秦立公的轎車,忽如其來一槍,正穿眉心,當場斃命。開槍位置在軍營正對麵的山林,狙擊步槍,樂弈和王澤旋即飛衝過去搜尋狙擊手,曆時近一個時辰,最終無功而返。那片山林太大,狙擊手一槍得手,毫不遲疑地撤退,並早已選定撤退路線,樂王二人除了發現幾列疑似腳印外,再無所獲。
    秦立公為此極為震怒,卻不敢外泄。在樂王二人搜尋狙擊手時,匆匆令部屬將劉昌屍體抬上車運回特校,回校後訓話道:“劉昌在軍營門口被殺,樂弈和餘南送密碼本被中途刺殺,說明什麽?說明石州日諜餘孽未清,說明咱們的行動在日諜的監視之下!丟臉啊丟臉!不過,臉可以丟落在自己家裏頭,不能讓外麵的看笑話,說風涼話!對外,必須統一口徑,劉昌是在負隅頑抗時被擊斃的!咱們好不容易挽回一點顏麵,不能再讓本部和其他站點的同僚看笑話!咱們這裏女人多,嘴碎,不過,我醜話說到前頭,這件事誰要敢泄露出去,我叫她有好果子吃!”
    訓斥結束,秦立公卻又滿懷關切地叮囑溫寧去醫務室處理傷口,這不免再次招來蔣蓉蓉的白眼,何曼雲和羅一英固然嘴上不說,看向溫寧的眼神也不再那麽客氣。
    醫務室位處女學員宿舍北麵,與男學員宿舍隔著一片稠密的小樹林,一列三進的磚瓦屋,由外及內,分別是門診室、隻有兩張病床的病房和陸鴻影的起居室。門診室藥櫃裏藥品不多,室內陳設簡單整潔。
    陸鴻影替溫寧檢查處理傷口,纖長柔軟的手指落在溫寧的脖頸,令溫寧有種安心的舒適,“今天也算涉險過關,別擔心,隻要你不是疤痕體質,就不會留下印痕的。” 迷離月色透過半掩的紗窗映入室中,陸鴻影的聲音也如同裹著月光,清怡悅耳,可浸肌裏。
    溫寧微微詫異,笑道:“陸主任,我的模樣像在擔心這個問題?”
    “你進屋後就悶悶的,女孩子,最關心自己的容貌,不然,你在想什麽?不太開心喲。”陸鴻影淡淡一笑。
    溫寧想了想,欲言又止。
    陸鴻影說:“瞧你溫弱斯文的樣子,骨子裏的硬氣不比那幾位少。她們讓你心裏不痛快了?可是表麵上還得笑著,作出不在乎的模樣,是不是?”
    “那幾位?”溫寧問道:“您說的是——”
    “你當然知道我指的是哪幾位,”陸鴻影輕笑,垂頭用碘伏清理傷口旁的血痕。
    溫寧知道,蔣蓉蓉等人對自己的不滿,自己感覺到受排擠的不快,陸鴻影已經看在眼中,了然於胸。本部雖然有不少女同事,但一來正因為女人太多,爭奇鬥豔萬眾矚目的也多,譬如向影心這樣的,她隻管低調做人,眾人的焦點便不會放在她身上;二來她所在的科室極差極偏門,旁人沒有興趣排擠她。來到特校,這裏的女人說多不多,說少實在不少,但顯然,相對於本部大單位,小廟裏女人之間關係似乎更加緊密,也更為微妙,利益爭奪更為直接。她初踏新地,就被秦立公拉到風口浪尖上曆練,今天又出謀劃策立下功勞,實在與“韜光養晦”的古訓不合,不過這兩天的嚴峻形勢,也容不得她明哲保身三緘其口。
    往後的路怎麽走,顯然,陸鴻影是可以提點她一二的人。
    溫寧咬了咬唇,說:“陸主任,還請您為我指點迷津。”
    陸鴻影手下的動作暫且停頓,抬頭認真看溫寧一眼,搖搖頭,自說自笑道:“有些意思啊,你跟餘南這對好朋友,一個素常作派硬朗,男人婆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偏在我麵前撒嬌裝嗲;你呢,溫婉可人,待人處事能讓則讓,在我麵前,卻不伏低作小扮小姑娘,正經正式得很。”
    溫寧說:“因為在您麵前,我願意表裏如一。”
    “表裏如一?”陸鴻影眸色頓增深邃,沉沉將溫寧注視,“你真能做到?那你能否現在老實告訴你,你是否還有其他身份,日本間諜,或者,你還是共產黨的人!”
    溫寧心髒噗通一下,像漏了半拍,她停頓片刻,放緩聲調,正視陸鴻影雙眸,說:“我隻有一個身份,在這裏,我是您的學生,向您虛心求教的學生。”
    “真的。”陸鴻影凝視她。
    “真的。”溫寧重複。
    陸鴻影定定注視溫寧足有半分鍾,然後露出笑意,回頭拿紗布,說:“開個玩笑,瞧你緊張的模樣。不過,我相信你沒有說謊。教你幾招辨別謊言的竅門,說謊的人啊,眼珠子會往右上方轉,音量會不自覺地拔高,還會假笑。”
    溫寧勉強控製不去摸自己的臉頰,以確定方才有沒有假笑,隻是臉上的肌肉莫名感覺僵硬幾分。好在,陸鴻影專心包裹紗布,沒有再度抬頭觀察,且已經開始緩聲教授,“如今雖說是民國,文明社會,其實踏涉職場的女人仍屬少數,若非心底有幾分氣性追求,何不樂得回家當個賢妻良母?可是世道擺在那裏,幾千年的男權社會,一個女人,想在單位真正立足站穩了腳跟,難。更何況,咱們還不是一般的普通的單位,是軍統。所以啊,當別人瞪眼瞧你的時候,多想想別人的難處,她當初是如何立足的。心中的不痛快,自然可以消散些許。智慧是個女人,她隻愛戰士。”
    “以已度人,以人度已,就這樣簡單?”溫寧詫道。
    “我知道,你會說,以已度人人不領情,她們性情不同,想法各異,該怎麽辦?”陸鴻影繼續說道:“特校的這些女孩子,固然各有毛病,可是為國抗日的心,大體一致,也都不是心情歹毒的惡人。都是人,人與人相處,貴在實誠。身為特工,總有職業習慣,戴著麵具做人。不過以假對假,難得一真;以真對假,固然有上當受傷的時候,可是人若害怕受傷,尤其為不相幹的旁人受傷,又如何取得別人的真誠和信賴?溫寧,初來新單位,你小心謹慎沒有錯,不過,越是過分小心保護自己,越容易跟旁人鑄出一道天塹鴻溝。你要明白,心上安裝的盔甲,看似最牢不可破,也最容易被人一箭穿心。融於她們之中,融入生活,你才能有所得……”
    溫寧聽得心頭撼動不止。自省自身,她雖為被排擠不痛快,其實沒有十分糾結於心。究其原因,不過因為她始終認為,她與她們不同。她是共產黨,她有更重要的工作和任務,她不屑於跟她們爭風鬥狠,不屑於為小事跟她們計較。說到底,在心理上,她將自己置於高高在上的地位,“高她們一等”,甚至為此沾沾自喜。
    陸鴻影的提醒如警鍾轟鳴,如此及時。溫寧立即想到,如果自己繼續以這種姿態在特校呆下去,不僅與真正的生活剝離開來,而且這種標新立異,勢必會引發秦立公這種老油條的懷疑。試想,在一個單位裏,一名職工無欲無求,甚至能夠無底線容忍他人的冒犯,那麽,此人呆在此處的真正目的何在?
    溫寧在緊張思索的時候,陸鴻影已結束包紮傷口工作,小鑷子“鐺”的一聲,放回工具盆,拉回了溫寧的思緒。
    陸鴻影拿出處方單填寫,說:“你的傷口問題不大,不過跟餘南一樣,得打針消炎。今天太晚,先吃兩片藥,從明天起,連打三天針。學校沒有周末假期,每十天調休半天,就在明天下午。我給你開張假條,後天再加休一天,可以吧。”
    溫寧剛想說,她沒有這麽嬌貴,不需要加休。陸鴻影已經將假條遞向她,說:“放鬆一點,不要這麽著急,對你有好處。”
    溫寧囫圇吞棗地領會了陸鴻影這句話的用意,接過假條。
    走出醫務室,弦月半照樹梢。為節省資源,特校的路燈早已全部停用,視力在乍然迎接黑暗前,總有短暫的適應時間。慢慢朝前走,她記得從醫務室下到環形校道,有三步石階。
    一步,兩步,到第三步台階,落差比前兩階高,她預估不足,一個踉蹌朝前撲去。
    萬幸,沒有摔倒。
    一隻手從旁伸出來,穩穩地托住了她。
    她驚異地側首,望進一雙熟悉的眸底。
    此時此刻,這雙眸底褪卻了白日裏的犀利冷銳,隱然染上了溫寧曾經見過的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