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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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楚含這樣想著,忽而有些釋然。手臂上還枕著熟睡的江詞,均勻的呼吸落在他掌心中,沾染著絲絲暖意。
許久不曾見到江詞,今時今日她當真是不同凡響了,總歸是有著郡主和秦王之女的架子。發髻比以前複雜些,是時下閨中女子常梳得雙刀髻,發上插著一株鑲玉金步搖和玉蓮花多寶釵,娥眉輕掃,朱唇輕啟,通身貴氣逼人,她必定在秦王府生活融入得很好,早就擺脫了當初假小子的影子。
他用空閑的右手替江詞拂去額間的碎發,又輕輕地將她兩鬢淩亂的散發撩到耳際,好讓她睡得舒服些。江詞許是察覺到了,睡夢中覺得臉龐癢癢得,便搖頭晃腦地尋著舒服得位置。再一挪動,忽而覺得臉上壓著什麽東西,倒像是一隻手。
她倏地從夢中醒來,再睜開眼時,麵對的是紀楚含灼人的眼眸,清淡如水卻也深邃似海,她怔愣了片刻,先是放開他的手,鬆開後自己的手卻無處安放。
她瞧見腰間的玉帶,像是終於找到了救命稻草,牢牢地攥著那枚玉帶,胡亂纏繞在一起擰作一團,糾結、纏繞、繞成一個解不開的死結。
“你醒了?”江詞開口,才說完又暗罵自己愚鈍,問這個蠢問題做什麽,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紀楚含許也是被她逗笑了,勾了勾唇道:“才剛醒。”
“……嗯。”江詞忽而不知該怎麽接話,腦海中不停地編織著下一句話茬該怎麽接。半晌卻聽得他說道,“你怎麽過來了?”
說起這個,江詞心中倏地五味雜陳,說不出心中是什麽滋味。“是大山,他急匆匆來王府上同我說你昏倒了,我就趕過來了。”
“原來如此。”差點忘了,她現在秦王爺的獨女,必定不會無緣無故回到紀府來。紀楚含抽回因血流不暢而發麻的左手,轉動了幾下手腕,“既如此,現在我醒了,郡主的名聲要緊,還是早早回王府吧。”
他突然的冷淡讓江詞有一瞬間得措手不及,她坐在原地怔愣了片刻,一顆心像是沉浸了海底,“你現在就要趕我走嗎?”
“莫非我說得還不夠清楚?”紀楚含轉過頭來,疏淡的神情仿佛他們第一次見麵時那樣陌生,他語氣平靜,一字一句卻想一把刀子似的紮進江詞的心裏,“或者郡主要賴在這裏不走?紀府上下都對郡主熟得很,若是傳出去了,郡主無所顧忌不在意流言蜚語,難道王府的臉麵也不要了?”
江詞睜大了眼睛,盡是不可置信,她死死地盯著紀楚含,不放過他臉上細微地每一處表情。但讓她失望的是,那張臉上隻有平靜,平靜得波瀾不興。可她心裏知道,他在激怒她,不過是為了讓她離開。
紀楚含見此,忽而冷笑連連,“郡主臉皮倒是厚得很,既如此,那就休怪我不留情麵了。迎風——”他向門外喊了一聲,守在門口的迎風不消片刻就出現在眼前,“少爺有何吩咐?”
“送客。”
送什麽客,這屋子裏就隻有江詞,迎風訝異地抬起頭,卻見紀楚含冷寂的眼神掃向他,“怎麽,現在連我的命令都不聽了?”
“屬下不敢。”迎風急忙說道,踟躕著走到江詞跟前,“郡主,請吧。”
江詞忽地笑了,唇角的嘲弄一閃而過,她站起身,倔強地昂著頭,像個永遠鬥不敗的公雞,“我自己會走。”她說著,轉頭就徑直向門外走去,脊背挺得筆直。她邊走邊笑,說不清是在笑些什麽,笑得花枝亂顫得,就差掉出眼淚來。
一路上的下人眼望著她狀若瘋癲,皆是躲得遠遠的,不敢上前。江詞毫不在意四處探尋的目光,隻顧著腳下的步子。但即便如此,她越走越快,竟還是沒注意腳下的石板路,冷不防摔倒在地。
她這一摔就不想再站起身,身後的迎風一直在尾隨她身後,見狀急忙上前正欲攙起她,江詞胡亂地推開他的手,倔強地說著:“我自己能站起來。”
迎風不知道她到底在堅持些什麽,便退到身後看著。冗長的裙擺束縛住江詞的行動,她卻堅持著一點點推開席地的裙擺,幾次欲起身都費力地摔在地上。
江詞吃痛地輕呼了一聲,腳踝處一定擦破了皮,發上的金步搖左搖右晃,墜得她頭疼,她索性一把拆下發髻上繁瑣的頭飾,一個個毫不留情地扔在地上,仿佛忘了前些時日她還曾視若珍寶。
她站起身,腦中卻仿佛茅塞頓開似的,想到了什麽事情,扯著裙擺轉過身就開始沿著原路跑回去,全然忘了自己所謂郡主的身份。迎風還不解江詞突如其來的發瘋,她已經像風一陣似得從他眼前過去了,他見此便跟了上去。
江詞不顧形象地跑著,她突然的情緒失控是方才想到,紀楚含不會這麽反常,他惡言相向,分明是隻想要趕自己走,他一定是故意這麽做來刺激她。
她喘著粗氣到達紀楚含的臥房,房內紀楚含靠坐在床榻前,一張臉煞是慘白,灰敗地不成樣子。眼底下淤青盡顯,額上冷汗涔涔,他皺著濃眉,艱難地隱忍著痛意。
果然,叫她給猜中了。紀楚含逼著自己離開,是因為他控製不住體內的毒性。原來在他體內的無名毒已經發作的這麽厲害,到了他控製不住的地步。
江詞上前替他診脈,他看到她時眼底閃過一瞬間的驚訝,但卻被體內的毒性全然壓抑下去。脈象跳動極為不穩,單憑她多年來的醫學經驗,竟是分毫都看不出來。她心中焦急更甚,緊接著迎風踏進房門,她急忙道:“快去把雲煥和薛銘宇叫過來,楚含毒發了。”
迎風見此倉促地跑出去,不多時,還在前院候著的薛銘宇和雲煥就匆匆趕到房內。
幾人想來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紀楚含,心底都吃了一驚。從前毒發雖說也是常事,但據江詞描述,紀楚含這回才剛醒過來,就再次毒發,期間間隔不過一個時辰,這樣下去,毒性滲入五髒六腑,將來祛除他體內的無名毒必定是難上加難。
而現在,紀楚含雖是隱忍著一聲不吭,但他緊閉的雙目和緊蹙的劍眉,皆是昭示著毒性對他的肆虐侵襲。而江詞呢,她看著這一切,卻是什麽都做不了,唯有緊攥著他的手不發一言。
她聽到來人的腳步聲,轉過頭來,一雙紅腫著的杏眼,眼眶微濕,麵上竟是掛滿了淚痕。“你們總算來了,楚含的毒,我毫無頭緒,我……我方才替他把脈,脈象紊亂……什麽都看不出來。”
她說話語無倫次,還帶著哭腔,薛銘宇沒來由一陣心痛,他從來不曾想過,江詞竟然是這麽愛哭的人。他一直以為,她是豁達的,率性真誠,她內心足夠強大,不會像其他姑娘家一般嬌弱。然而,他竟是想錯了,就在前些日子,她還曾為了紀楚含三番四次地掉眼淚。
薛銘宇上前,心口忽地一滯,麵上卻還柔聲安慰著江詞:“別慌,他會好起來的。”
江詞含糊地應了一聲,眼光停留在紀楚含掙紮痛苦得麵容上,一刻也不曾離開,薛銘宇和雲煥相視一眼,不由苦笑:“小詞,你要先讓開,我和雲煥替紀兄把個脈。”
她如夢初醒,急忙站起身,為薛銘宇騰出地方。薛銘宇上前探了一把紀楚含的脈象,眉頭緊蹙,良久不言。江詞一顆心一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上,隻聽得薛銘宇說道:“你放心,紀兄會沒事的。”
江詞懸著的心終於放鬆下來,但今日所發生的一切忽地耗盡了她的心力,她忽而一陣疲倦感翻湧襲來,眼前一黑,隻聽得耳畔聲聲呼喊,便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時,她躺在熟悉的王府閨房內,紗帳是藕粉色穿金絲線,被上蓋著蠶絲被,頭部涼絲絲得,枕著玉枕。她睜開眼睛,一瞬間對身在此處有些不解,映入眼簾的是秦王爺關懷的眼神,她於是問道:“爹,紀……,您怎麽會在這裏?”
秦王雙眼充盈著紅血絲,麵容稍顯疲憊,但見她睜開眼那一刻悄然鬆了口氣,強打起精神說:“你這丫頭,真是讓人不省心。大白天得在丞相府昏倒,銘宇就先把你送回來歇著了。”
江詞眉心微動,秦王斑白的兩鬢在那一刻尤為顯眼,她心中歉疚更甚:“女兒睡了多久了?”
“沒多久,約莫五個時辰。”秦王揉揉眉心,輕聲答道。
“爹您快去歇著吧,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好,若是餓了,桌上備著白粥,許是涼了,派人去把菜熱熱,吃完就早些睡吧。”
外頭已近三更天,秦王卻一直在這裏守著,自己真是不孝,昏倒在丞相府,還讓秦王為她操勞至今。而她睜開眼第一時間,卻還在擔憂紀楚含的傷勢。若是今日的事傳了出去,讓一心為她著想的秦王爺顏麵何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