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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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非魚第三次見到顧行是在正好三十六小時之後,周日的深夜。
    夜色沉重而靜謐,沒有開燈的屋子裏,隻有電腦屏幕泛著幽幽光芒,李非魚盤腿窩在椅子上,手中機械地挖著冰淇淋,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麵前虛假的鮮血淋漓。
    隔著一張屏幕,她麵無表情地與喪屍呆滯腐爛的眼珠對望。
    一如既往的無聊。
    李非魚無聲歎了口氣,推開空了的冰淇淋盒子,再次摸到廚房,剛從冰箱裏翻了點零食,就忽然聽見門口有點聲音。
    她在原地站定了。
    如果她沒記錯,上周住在隔壁的應該還是一對日落而息的老夫妻,倆人加起來都快有二百歲了,不像是能出去過夜生活的主兒。
    好奇心像是一隻柔軟的貓爪,冷不丁地在她心裏輕輕抓了一下。
    她無聲無息地湊到門邊,把腦袋貼近貓眼。
    隻能模糊地看到有什麽人正借著手機電筒的光開門。
    李非魚撕開零食包裝,叼了一塊泡椒鳳爪出來,探究的興趣已經散去大半——那人手中拿著鑰匙,姿態也並不緊張,與小偷毫無相似之處。
    一閃神的工夫,隔壁的門已經開了,遲鈍的感應燈也在開門聲中後知後覺地亮了起來。
    李非魚在撤回目光前終於看清了隔壁開門之人的模樣。
    她一下子愣了。
    是顧行。
    這個發生在午夜的小插曲像是某種預兆,讓李非魚難得地失眠了。
    星期一她的表現也有些失常,比平時更加漫不經心,隻有最熟悉的同事才能發覺她似乎是一直在等待什麽。
    而就在下班前的最後五分鍾,謎底總算揭曉。她等的人終於姍姍來遲,手裏還拿著全套的借調手續。
    李非魚表情不變,卻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微微鬆了口氣。
    陸離依舊笑意溫和,就好像那些帶著冷淡的提醒意味的話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似的:“隻是暫時借調,希望咱們能合作愉快。”
    李非魚不以為意地拉開車門坐了進去:“你能來找我,就說明你們確實很難理解顧行的意思。不過,既然特偵組成績斐然,這樣的狀況不會是常態,嗯,我猜猜,你們那原本應該還有個人負責溝通,隻可惜他……”
    她歪頭抵在車窗上,想了想:“應該是生病了,昨天清早我就在小區門口見到過你們顧隊,當時他身上有醫院消毒水的味道。這麽一來,你們就需要一個人來接替空出來的位置,案件當前,時間緊迫,我是你們能想到的最佳人選,所以不管你樂不樂意,都隻能‘合作愉快’了。”
    說完,她懶洋洋地笑起來:“我說得對麽?”
    陸離定定注視了她五秒鍾,而後回以了一個公式化的笑容。
    又過了二十來分鍾,兩人終於抵達特偵組所在。
    老舊的二層小樓已經有些年頭沒翻修過了,風格樸素,因為許多部門都搬進了新建成的大樓,眼下此處顯得十分冷清。
    陸離與傳達室裏的人打了個招呼:“梁叔吃飯呢?對,就是她……對對,臨時借調的,沒有門禁卡,這陣子得麻煩您給她開個門!”
    囑咐完了,他往樓上指了指:“他們在二樓。”
    兩人剛在走廊盡頭的門口站定,麵前的門就無聲無息地開了,顧行筆直地站在門口,一如既往的麵容冷峻,不苟言笑。
    他側身將陸離放了進去,而後將審視的目光投向李非魚。
    李非魚相信昨天分別時她說的那句話已經被充分傳達到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但她毫不介意,迎著顧行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敬了個禮。
    顧行轉過頭,用非常有個人特色的風格說道:“她是李非魚。”
    這簡直是李非魚聽過的最不靠譜的介紹,何況她還敏銳地從中體會到了一點並不能稱之為友好的意味,便仿照半小時前陸離的語氣不冷不熱地回應道:“我就是李非魚,希望咱們能合作愉快。”
    屋子裏靜了一瞬。
    除了顧行與陸離以外,室內還有一男一女,男的看起來三十多歲,中等身材,體型偏瘦,兩鬢已經過早地顯出了斑白,陰鬱的神態給他本應端正麵容增添了幾分刻薄。
    他第一個伸出手和李非魚握了一握,笑容像是居高臨下的嘲弄:“餘成言,久仰了。”
    “哦,‘久仰’了?”李非魚似笑非笑地看了陸離一眼。
    這時,最後一名娃娃臉的女警也湊了過來,與其他幾人的挑剔和矜持相比,她熱情得簡直不像話:“哎呀,小魚是吧?陸離跟我們提起過你!他說你特別厲害,連顧隊的話都能聽明白,我一直發愁這個呢,哎你都不知道昨天我們幹活多費勁,本來秦隊一倒下,我們就少了個人,然後顧隊想事情的角度又總和我們不一樣,腦子也比我們快,這本來是好事,可他總解釋不清楚,我們猜來猜去又猜不明白,所以吧……”
    “篤篤”兩聲叩擊突然響起,打斷了她毫無意義的嘮叨。顧行回到辦公桌後坐下,將一份案件相關的資料影印件隔桌推過來。
    女警飛快地縮了縮脖子,最後小聲說:“我叫莊恬,恬靜的那個恬,小魚你叫我恬姐或者恬恬都行。”
    顧行似乎有些不耐煩,再次叩了叩桌麵:“案情。”
    這兩個字像是具有什麽魔力,氣氛頓時凝重了下來。
    李非魚剛拿起那份專為自己準備的複印件,就見餘成言也同步翻開了筆記本,給她提綱挈領地補課:“死者名叫王雪晴,女,四十二歲,九月二日上午九點半接到報案……對了,你就是接警人,這段我就略過了。”
    他往後翻了一頁,被香煙熏烤得泛黃的指尖從頁麵頂端順下去,繼續說道:“別墅門窗完好,沒有撬鎖或破壞痕跡,客廳與書房、臥室物品淩亂,疑似翻找所致,但經死者丈夫黃萬年辨認,除了書房保險櫃裏的十幾萬元現金以外,並沒有貴重物品失竊。法醫屍檢發現,死者頸部、肩部、胸腹有多處機械性損傷,其中腹部鈍器傷與頸部的銳器切創生活反應明顯,是生前造成,我們懷疑可能與凶手逼問或者踢打泄憤之類的行為相關,致命傷為刺穿死者左心室的銳器刺傷,凶器是遺落在現場的不鏽鋼尖頭廚刀,除此之外,死者身上的其他十三道刺傷也是同一把刀所致,據張法醫的報告,應該都是死者瀕死或者死後造成的。”
    至於被繩索捆縛以及掙紮造成的瘀傷,因為沒有特異之處,餘成言並未詳細說。
    “而死亡時間,”餘成言皺了皺眉頭,“根據屍僵屍溫和死者胃內容物來推算,應當是報案當日淩晨兩點到四點之間。”
    李非魚正在快速記錄,聽到這裏,筆鋒一頓,抬頭問:“這個時間,沒有目擊證人?另外,死者的親屬關係呢……我記得她先生案發當夜不在家中?”
    餘成言冷冷道:“暫時沒有找到目擊者,鄰居也說沒有聽到或見到異常狀況。案發前一天保潔剛做過例行清掃,所以現場提取到的痕跡都是死者自己的,玄關處發現的指紋,排除你們和保安之後,也沒有發現其他外來人員的。”
    他說到這,冷笑起來:“至於親屬關係,死者的丈夫黃萬年在案發時正在臨近海清市和情人約會呢!”
    “情人?”李非魚垂下眼皮,開始咬指甲,“所以那時聯係不上他。但這麽說來,他有不在場證明了?”
    餘成言鄙夷地嗤了聲。
    莊恬湊上來,笑嘻嘻地搖頭:“誰知道呢,他說得信誓旦旦的,但這種家花野花一起香的男人,不管說什麽,都打個對折聽就得了,誰信誰傻!顧隊不是說了嘛,這案子應該是熟人犯下的,王雪晴爹媽都死了,唯一的妹妹也五六年沒聯係,除了她老公,還有誰和她最熟啊——哎,對了!顧隊為什麽覺得是熟人作案哪?小魚小魚,陸離說你知道,趕緊給我們講講!”
    陸離在旁笑道:“是啊,我也很好奇。”
    李非魚從進入這間屋子就知道早晚會被考到這個問題,卻沒想到這麽快,她便朝著似乎對她頗為抵觸的顧行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淡淡道:“‘順序不對’‘窗簾和燈有異常’‘熟人作案’,你們要聽更詳細的推測,對吧?”
    在回答之前,她又拋出一個新的問題:“既然門窗的鎖沒有被撬或破壞的痕跡,可以認為是死者主動開門,那麽,你們不覺得奇怪麽?”
    “奇怪?”莊恬疑惑,“等等,先打住,為什麽不會是死者忘了關門才讓凶手溜進去的?”
    李非魚:“有可能,但同時忘記關閉別墅門和花園的柵欄門的概率並不高。”
    她點了點手中的資料:“上麵寫了,龍景花園的保安八小時換班一次,報案的兩名保安之前的夜班同事在淩晨一點半有過一次巡邏,他們記得很清楚,這一片沒有忘了鎖花園門的情況,此後淩晨五點多本來還應該再巡視一次,但案發地比較偏僻,夜班的兩人就偷懶沒有繞過去,因此無法確定當時狀況。”
    莊恬恍然大悟,認真地點頭。
    李非魚:“可見保安正常的巡邏間隔是四小時,淩晨1點多和5點多各會經過案發的8號別墅一次,而這兩個時間點之間可以算是凶手作案的安全期。”
    她挑了挑眉毛:“死者死亡時間是淩晨兩點到四點,恰好在這個區間內,是巧合麽?”
    又或者殺人的本就是對龍景花園保安製度十分熟悉的人?
    室內一片靜默,沒有人回答。
    李非魚便自動回到原來的話題:“凶手在門口與死者見麵之後,有兩項行動應當是按照一定順序的,一是脅迫、控製、殺人的順序,二來則是拷問受害人與實施盜竊的順序。根據現場的狀況來看,這兩個順序都有怪異的地方。首先,凶器是別墅廚房中的廚刀,捆綁死者並防止其呼救的是從樓下衛生間的晾衣繩和毛巾,但最後殺人的地方卻在臥室,這不合理……”
    她話音沒落,餘成言就生硬地截口:“哪裏不合理?”
    這還真是拿她當騙子,所有人都輪番上陣來考驗她了。李非魚臉上毫不遮掩地顯出一點嘲弄的笑意:“在臥室殺人是必須的麽?”
    餘成言皺眉:“不是。”
    李非魚嗤道:“這不就結了。拋開凶手很可能熟知龍景花園保安巡邏時間不提,如果凶手真是騙開了大門的陌生人,那麽三更半夜的,時間拖得越長越容易出現不可控的意外,所以他肯定要尋找機會用最快速度把死者控製住。但在本案中,凶手卻在分別從樓下至少兩個房間分別取得了繩索、毛巾和刀具之後,又舍近求遠地進入了最容易引起受害者警惕的二樓私密空間實施犯罪行為,這種空間順序的打亂毫無實際意義,反而增加了凶手的風險。”
    “的確,”陸離靠在桌邊,輕輕推了下眼鏡,認同道,“臥室周邊沒有打鬥或拖拽痕跡,死者身上也沒有抵抗傷,所以可以認為直到凶手在臥室動手,死者都沒有產生警惕。”
    李非魚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而另一個順序更加古怪。法醫在死者王雪晴身上找到了疑似毆打逼問的傷痕,並猜測這些逼問與財物的位置有關,再結合保險櫃中現金失竊的情況來看,王雪晴死前應該已吐露了密碼與財物所在。既然如此,凶手為什麽又要大肆翻動許多並無價值的地方?而如果順序反過來,凶手是翻找無果才刑訊逼供,那就更說不通了,他是來求財的,不是來玩尋寶遊戲的,怎麽會不從一開始就利用死者這個知情人?我記得屍檢中並沒有發現麻醉藥物或者足以將人擊暈的傷痕吧?”
    餘成言一雙深陷的眼窩裏目光仍然銳利,緊緊盯著李非魚,但沒有再出聲質疑。
    陸離:“所以你認為現場的混亂是刻意布置的,為了造成盜竊被屋主發現、殺人滅口的假象,而真實的凶手更可能是熟人,所以進入二樓私密區域也沒有引起死者的警惕?”
    李非魚攤手:“不是我,是你們顧隊。不過這種推測確實能夠解釋為什麽沒有貴重電器和飾品等物失竊——因為凶手沒有存放贓物的空間,當時更沒有銷贓的時間和途徑,若將東西帶走,很容易被人察覺。”
    雖然顧行的溝通能力令人不敢恭維,但在幾人之間,他的意見卻似乎帶著一種令人盲信的力量。僅僅是一個初步的猜測,也足足過了快一分鍾才有人提出疑問。
    餘成言語速很慢,帶著慣有的譏嘲語調:“確實有可能,但按這種說法,也可能是死者的丈夫從海清市溜回來,用自己的鑰匙開了門,在一樓取得刀和毛巾,然後摸進二樓臥室控製住死者,逼問殺人,在殺人之後為了避免嫌疑,又將現場偽裝成盜竊?”
    李非魚漫不經心地勾了下嘴角:“有可能啊,但丈夫也在熟人的範疇嘛,推測還是沒有錯。對了,下一個問題是什麽來著?”
    她轉頭去瞅顧行,明知故問,散漫的表情裏隱含著一點惡劣的意味,直到對方忍無可忍,硬邦邦地吐出一個字來:“燈。”這才把那點惡劣融化成一個輕佻的笑,附和道:“對啊,就是燈。”
    其他幾人都被噎了下,陸離無奈道:“好吧,燈究竟有什麽不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