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漂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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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春時節,萬物更新。
    丁文書嘬了口茶壺裏的茶水,嗯,不錯,是新鮮茶葉的味道。猛然間,腦海裏竟浮現出自己父親的影子。“嗯,不錯。這茶葉不賴,有點黃山毛峰的意思。”老太爺嗬嗬笑道,手裏拿著戒尺。一般這種情景,多發生在丁文書背書時沒有結巴的時候。
    “子在川上……曰……曰……”
    丁文書微微皺起眉頭,兩頰本就不多的肉又緊繃了一些。
    “曰什麽?”
    “曰……”書棋摸著後腦勺,想了半天。
    丁文書見他半天沒曰出一個屁來,實在無可奈何。站起身來,抖了抖身上的長衫,說道:“你去練武吧。看看嬸嬸有沒有叫你。”後半句沒說出來,“省得叫我看你生氣。”
    書棋一遇“大赦”,欣喜異常。隻是臉上顯得極為苦惱,似乎為自己沒能背出這煩人的《論語》而慚愧;然而腳上早已生風,重重點頭,回答一聲“是”,然後疾馳而去。
    柳小姐近日生病,成天沒力氣。躺在床上不聲不響,似乎要死。丁文書數次以為未婚妻命不久矣,眼圈也跟著紅了好幾次。可恨書棋這臭小子一手好廚藝,偏偏夜裏隻做柳小姐的“病人餐”,不給他也順便盛上一碗,害得自己親自下麵,難以下咽。
    柳小姐臥病在床,依然不忘“教育大計,利國利民”。除了每天督促書棋勤練武藝,還多給他加了一項課程:讓他跟著丁文書學文化。丁文書自然沒有借口推脫,相反,還極為熱情。這股熱情的火苗在他身上消失了好多年,自從自己五歲那年試圖教家裏的狗學算術結果失敗之後,就再沒有重燃。現在又有一個可栽培對象,實在機會難得。
    然而現實是殘忍的。丁文書這輩子可能沒有為人師表的天分。眼見書棋已經將柳小姐家傳的武藝練得日益熟練,卻依舊背不出幾句粗淺的《論語》,不禁著急起來。
    罷了罷了,不如大笑出門去。
    對丁文書來說,柳小姐的病倒,於他除了情感上的傷害之外,就是體力上的負擔。這幾日自己洗衣服,著實勞累。懶惰起來,幹脆不洗。或者改穿容易搓洗的那一類,比如說:父親的長衫。
    鄰裏對他讚賞紛紛,都誇他是活脫脫一個丁老太爺再世。
    其實丁文書是看不上自己迂腐的爹的。然而一個大活人還扒死人的衣服穿,實在沒有勇氣站在所謂“新時代”的製高點上蔑視亡者。相反,他感覺自己還活在父親的陰影裏,苟且偷生。夜裏每念至此,都難以入眠,幽冷的月色順著窗紙的縫隙投射進來,像極了父親當年看著他的那雙漠然的目光。
    好在春風尚好,柳葉飄搖。遠山帶來的絲絲清香,夾著鄉間土語,莫名給人一種安穩感。丁文書慢悠悠舉步,欲圖將自己好好沉浸在家鄉的山水之中。
    此情此景,恰如一個卸去棉絨冬裝的美麗女子,露出一兩寸肌膚,令人神往。丁文書想起自己上海一位詩人朋友曾說:春季便像一位處子,引得你心中奇癢難忍,最終還是沒能忍住,不得不奮筆疾書,向她投去情書。所以,春天的男人,都是詩人。丁文書笑道:你這話也有不妥,應該說,春天發情的男人,都是詩人。朋友很是開心,覺得丁文書的補充簡直妙極,於是趁興連浮三大白。後來酒勁上來,朋友自己又再次補充:所以,夏季便是一位蕩婦,火熱難耐,卻隻勾起男人的反應,無法讓男人遐想連篇。丁文書暗暗思索,覺得也有道理。可不是麽?一到夏天,男人女人都想脫衣服。兩人達成共識之後,那朋友在酒桌上發誓道,從此以後,再不在夏天作詩。
    回想當初時光,丁文書不禁莞爾。按照這樣的理論,丁文書此刻應該詩興大發,研墨揮毫才對。然而詩意沒到,尿意先到。誰叫他剛才在家裏喝了那麽多茶呢。當下已經走了好長的路,回是回不去了。前不著茅廁,後不著家門,實在尷尬。生死攸關時刻,有人給他打了聲招呼。“丁文員,你好啊。”
    胡掌櫃是個老好人,除了在之前的一次案件中有包庇犯人的嫌疑之外。身為商人,他也是極為識時務的。西河口的大多數平民老百姓都管丁文書叫“丁家公子”或者“丁家少爺”,隻有他敏銳地嗅到了時代的氣息,隻用了一天時間就改變了稱謂。光這一點,便讓丁文書讚賞不已,隻可惜自己實在清貧,不能每天都來福靈酒家照顧生意,慚愧慚愧。
    可能是天氣回暖的緣故,胡掌櫃今天沒戴帽子。新春伊始剪掉的頭發,又展示了自己春風吹又生的頑強活力,開始努力掙紮著想長高些。無奈胡掌櫃年歲已高,未能滿足頭發的欲望,隻好讓它們自我拚搏。
    胡掌櫃一臉笑意,“丁文員,難得見你。請來小店喝杯茶。”
    丁文書尿意不禁增加一分。突然間靈機一動,給胡掌櫃作了個揖,問道:“胡掌櫃,可否借你店裏……這個……茅廁一用?”
    胡掌櫃一愣,思考了一下,自己店裏好像隻提供吃喝業務,還沒展開拉撒服務。不過政府文員借自己家茅房解決私人問題,應該也是一件值得誇耀的事情,便笑口大開道:“隨意!請隨意!”說著,將丁文書讓了進去。
    天底下的茅廁是一樣的臭,福靈酒家的也不例外;而且因為身為酒家,勢必要接待四海的客人,於是似乎就聚齊了四海宇內的臭,顯得格外撲鼻。丁文書捏著鼻子,蹲了下去。腦海裏不由得想起《西遊記》裏孫行者將茅廁比為“五穀輪回之所”,真是絕妙非常。人之輪回,屍臭;五穀輪回,更臭。
    一臉舒暢從茅廁出來,胡掌櫃非要留他坐著喝茶聊天。衙門裏並無他事,今天也是孫老爺特批的假期,丁文書半推半就,也就坐下了。
    “這年味是一年不如一年啊……”胡掌櫃喝了幾口茶,微笑著發出感慨。
    丁文書聽他惆悵,不解其中意味。
    見丁文書沒接話,胡掌櫃又說:“丁文員你是這裏土生土長的娃,該知道。以前過年,多熱鬧啊。”
    “啊,是。”丁文書這才接道,“往日裏,鄉親們趕集鬧春,喜氣洋洋。想是時局不安的原因……”
    “那倒也是。”胡掌櫃捏了捏自己不多的幾根胡須,微微點頭。後又閉目遐思,彷佛在腦海裏翻閱塵封多年的記憶,“再過幾天,就該是踏河的日子了。不知道今年會不會有。”
    “踏河?”丁文書的記憶與胡掌櫃的產生了聯動,被勾了起來。
    西河口有“初春踏河”的習俗。所謂“踏河”呢,極其簡單,並非是請什麽武林高人在河麵上施展水上漂之類的絕技,隻是當地的居民們成群結隊,沿著河岸散步。河岸很長,身體弱一些的,走到街口,也就回去了;若是興致未夠,順便再爬個山,登高望遠,也是雅事。這個習俗,估計是來源於古代文人的“踏春”,隻是西河口的人並不能感受到“春”在何處,倒是實實在在就在眼前的“河”是可以被感受的。於是,踏春成了踏河,也在情理之中。
    丁文書不禁神往起來。這源於他小時候極少參加集體活動的緣故。幼年的他,每逢踏河時日,幾乎都被父親關在家裏念書。用父親的原話說,“一群庸鄙之人,熙熙融融,簡直壞了聖人雅習。”丁文書不在乎雅俗之分,隻是羨慕那些小夥伴踏河歸來,手裏總是拽滿了糖果和好玩的玩意兒。是的,每逢這個日子,小商小販都在河岸邊擺攤,一個個生意興隆、笑容滿麵,讓人懷疑這個節日就是他們私底下瞎搗鼓出來的。
    “去年還有嗎?”丁文書問。
    “去年嘛……嗯,其實每年都還有。隻是人是越來越少。”
    “那些賣小玩意兒的?”
    “哦,那倒是年年都有。做買賣嘛,你不做,總有人做。你不賺這筆錢,總有人賺。賺多賺少是一回事,但總不能看著肉到了別人嘴裏……”
    胡掌櫃講起生意經來。丁文書開始心不在焉,腦子裏隻想著若是到了踏河那天,一定要帶著書棋去玩一玩,還要給他買些東西。嗯,自己的未婚妻也應該出來走一走,說不定散散心,反而對身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