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生病神醫與殺人仵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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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知道崔景仲沒開工的時候會開心,知道崔景仲開心的時候會買隻雞來喝點小酒。
    他們知道崔景仲很討厭草垛是因為二十多年前他的老婆死在一個草垛上。
    他們知道崔景仲看見草垛就會心慌,即便表現的很平靜,可內心卻已經澎湃憤怒。
    他們知道崔景仲憤怒的時候手會抖而且會抖的連刀都握不住。
    他們知道崔景仲的右手刀很快,可再快點的刀若是手已不穩,又能發揮什麽威力。
    青稞麵中有毒,是唐門密製,解藥自然也隻有唐門所有。
    他們等了多年,忍了多年,隻為這一刻的發難。
    可是了解一個人真的很容易麽,真的就會這麽明明白白的看透一個人。
    即便相處的多年的夫妻也未必知道對方的所有的秘密,何況原本就隻是普通人。
    沒有人懂的天機,也無法做到算無遺策。
    隻能是盡可能地完善每一步,使的整個計劃看起來沒有紕漏。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沒有人不會犯錯。
    所以這些人也犯了兩個小錯,很小很小的兩個錯。
    可是任何的失誤都足以使的計劃失敗,甚至丟了性命。
    崔景仲解不了唐門的毒,可不代表塞外木蘭城也解不了。
    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崔金忠在做仵作前曾經去過塞外木蘭城,曾經學過使毒功夫。
    何況這許多年仵作生涯,見識到那麽死於毒藥之下的人,又怎麽會解不了毒呢。
    可是這個小小的失誤並不足以改變戰局,而第二個失誤才是致命的。
    因為崔景仲是個左撇子,一個左右手都會用刀的左撇子,關鍵是左手從不抖。
    所以當崔景仲的左手按在那柄彎彎的刀上時,眾人終於發現不對勁了。
    可是卻已經晚了,有些人必須為犯的錯付出代價,而這個代價也許是命。
    崔景仲的彎刀出手,就如劃過天空的彎月,緩慢卻很清晰。
    可是卻沒有人阻擋住看起來如此慢的彎刀,就像自己的身體已經無法移動。
    崔景仲是個仵作,沒有人比他更熟悉人體的構造,即便陰陽病華佗薛神醫也不行。
    終日與屍為伴,開腸破肚,割開內髒,剃出骨頭,劃去皮膚。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身體的反應,皮膚的呼吸,內髒的活動,骨頭的彎曲。
    甚至崔景仲可以看得見生命的消逝。
    因為在他眼裏,這不是人,而隻是皮膚,骨頭,內髒,各種器官堆在一起而已。
    所以彎刀刺進了賣麵人的胸腔,刺穿了心髒。
    賣麵的人忽然覺得自己像一隻待宰的豬,正在被屠夫刺中,開始放自己的血。
    彎刀像月光照在地上,想要照遍每個角落,照進每個陰暗的角落。
    一點的光芒閃過,然後劃出彎彎的圓。
    賣菜的人手中的菜刀迎向那彎彎的刀光,卻發現無法阻擋這月光的照亮。
    彎刀的尖繞過了菜刀,割在了買菜的人的咽喉上,就像在收割蔬菜。
    賣傘的人極速暴退,想逃離這個屠宰場地,逃離這個會殺人的仵作。
    可是卻已來不及,那片彎彎的刀光已經照在自己的身上,然後穿透,身體分為兩截。
    忽然刀光停住了,停在那個賣花的人胸前。
    千柔軟絲金甲。
    可是賣花的人卻笑不出,也已經笑不出來。
    因為那柄彎刀忽然改變方向從他的穀道刺入,然後從後背刺出,帶著一股惡臭。
    推草垛的人在旁邊嘔吐,苦膽都吐出來了,卻還是禁不住的吐。
    可吐著吐著,卻什麽都吐不出了,因為死人是不會吐的。
    褐色的麵粉已經被風吹去,街道上躺著五具屍體。
    崔景仲用買傘人的衣服蹭了蹭彎刀,收了起來,然後轉身看著街道上的年輕人。
    這個年輕人本來一直在跟著自己,可是就在自己接近胡同口的時候忽然停住了。
    難道他已經看出這個地方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還是知道這兒會有一場殺戮。
    崔景仲看著這個年輕人,左手依然握在彎刀上,雙眼微眯,卻有些血色。
    現在的崔景仲就像一座迸發的火山。
    剛剛那場私鬥隻是將一小股火山引發了出來,可後麵跟著的是更為巨大的岩漿。
    就像原本寬闊的河流,忽然河道變窄,江流湍急。
    若是忽然多了一道大壩,江不能流,隻能積蓄。
    現在的崔景仲就像那道被積蓄的水道,就等著迸發。
    沉悶的空氣在兩人中間流動,使得氣憤更加壓抑。
    釋道安不能動,也不想動。
    不能動是因為這座即將噴發的火山,即將迸發的河流正等待著自己的破綻。
    若動,則必將所有的力道引向己身。
    不想動是因為崔景仲是個會用刀的人,而且更是刀中高手,刀中奇才。
    而釋道安也是個用刀的人,兩個擁有者同等才華的人相遇,怎麽會不擦出火花。
    人生難得一知己,更難得一個旗鼓相當的人,更難得那個可以與自己同等對話的人。
    不需言語,不需動作,兩人就已經知道對方的想法。
    風吹,雲動,太陽高掛。
    街道上很安靜,可是空氣卻厚重的讓人胸悶,呼吸困難。
    兩人都在等著,可兩人狀態卻完全不同。
    崔景仲在等著,等著對麵的年輕人露出破綻。
    盡管現在的這個年輕人狀態不是最佳,甚至在一點點的調整,可他不能出手。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若是出手,攜著雷霆之勢,必須一擊致敵。
    否則對自己很不利。
    釋道安也在等著,不僅是調整自己狀態,更是在這座火山下尋找爆點。
    自己絕對接不住那火山引爆後那噴薄的岩漿,也無法接住那水崩江流的澎湃水勢。
    他隻能等,等火山噴發的一刻,等江流暴開的那一瞬。
    做那岩漿中的不動的頑石,做那水流中隨波的葉子。
    借勢引力,隨波而動,方可破了對方銳氣。
    等待是一件很折磨人的東西,因為你不知道等待的東西什麽時候會到。
    也許一瞬,也許一盞茶,也許就在你轉身的時候。
    高手相爭,不僅拚的是招數,不僅拚的是精氣,而是拚的一種勢。
    這種勢,既包括自身的精氣神,也包括對環境的掌握,對自然的感悟。
    忽然釋道安開口問道:“我見過你的刀法。”
    崔景仲緩緩說道:“我沒見過你的刀法。”
    “我不想動手。”
    “可我想動手。”
    “我沒有動手的理由。”
    “可我有。”
    “什麽理由?”
    “從沒有人見過我的左手刀。”
    “一個也沒有?”
    “沒有。”
    “若是我說我不會說出去的呢?”
    “隻有死人才不會亂說話。”
    “這麽說來就沒得聊了?”
    “本來就沒得聊。”
    釋道安不在問了,崔景仲也不在答話。
    忽然釋道安動了,身子側向飛了過去,向著左邊的那個菜攤。
    可崔景仲並未動,甚至連看都未看釋道安一眼,就像根本不知道這麽回事。
    釋道安落在菜攤前,向崔景仲一踢,攤子向著崔景仲砸去。
    白菜,蘿卜統統砸向崔景仲。
    彎刀出,刀光起,一片月色朦朧。
    釋道安身在這刀光中才真切體驗了這月色的風景。
    就像秋天,莊家等待收割的月色中,有那麽一彎月劃過。
    這月並未美麗,而是在收割。
    不是在收割莊稼,而是在收割生命。
    秋是豐收的季節,卻也是冬天的開始。
    萬物始終。
    釋道安身形一晃,卻依然晃不出這月色。
    如影隨形,若影相隨。若跗骨之蛆,驅之不散。
    釋道安忽然發現,這月色中的刀光總是帶著一點點的弧度刺向自己。
    而這弧度卻總是能在某個時刻做出一個奇異的震動,然後刀勢就變了。
    崔景仲的彎刀早已出鞘,卻依然無法刺中這個年輕人,每次都是恰好躲過。
    這個世上沒有那麽多巧合的事情,多了就是必然。
    崔景仲忽然刀勢變了,開始變得飄忽,仿若在這月色中加進了那彌漫的香氣。
    月色醉人,香氣迷人。
    彎刀每一次揮出總是砍向年輕人的身體的死角,可是卻總是在欲擊中時變得模糊。
    崔景仲的心中一緊,瞳孔微縮。
    這是個懂刀的人,甚至比自己更懂,所以連自己的刀法亦能看得清。
    這是懂身體的人,甚至就像自己一樣,對身體的構造十分敏感,所以能夠躲得過彎刀。
    這是一個聰明的人,甚至遠比自己聰明,因為這年輕人已經算到了自己的氣勢已歇。
    刀光四起,忽然大作,彎刀中月色使人陶醉。
    釋道安的手終於握在指塵刀上,終要出鞘。
    這月色中忽然變得清冷,仿若嚴冬。
    秋去冬來,秋盡冬始。
    萬物的律動,自然的規律,終究無法改變。
    即便這彎刀若秋的收割,可依然改變不了冬的來臨。
    冬始,風起,雪臨。
    忽然之間釋道安刀竟然仿若西門小雪的劍一樣,竟然滿是寒氣。
    朔風飛揚,大雪紛飛,天地肅然。
    淹沒了這月色,遮蓋了這香氣,消散了這刀光。
    兩相交擊,瞬間分離,兩人收刀而立。
    高手相交,勝敗一瞬,一招足矣。
    未勝未敗,不勝不敗,誰也沒有占到優勢。
    釋道安和崔景仲就這麽站著,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街上仍然寂靜無聲,可是卻出現了一個乞丐,破衣爛衫,蓬頭垢麵。小乞丐卻好像沒有看到兩人似的,直接走了進來,走到了兩人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