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洗冷水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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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性感喵子在線防盜  僅憑這句話, 她就知道, 謝均不喜自己。
    這情有可原, 並不算奇怪。
    謝均回回都要提及太子,可見太子殿下沒少因著自己的事兒落謝均的臉麵。他不喜秦檀,偏偏秦檀還要往他姐姐跟前湊,可不是惹人厭麽?
    她並不說話,隻是垂下眼簾, 安靜打量著鞋麵。耳旁傳來悅耳女聲, 原是燕王妃斥責謝均:“阿均, 什麽叫‘汲汲營營’、‘近墨者黑’?賀夫人仗義熱心, 是個難得的妙人呢。”
    謝均道:“姐姐,你乃太後親封的一品內命婦,平素結交之人,更需注意品行德守。這賀秦氏一身毛病, 你還是少與她來往。”
    燕王妃的臉微微拉長了。“怎麽,阿均,你還要管起你姐姐的衣食住行來了?”她隻挑著單邊唇角笑,有些被氣著了,手上胡亂地搖著絳色紗地的八仙扇, 埋汰道, “我難得有了個可說話的人,你竟還不準了?”
    謝均撥著數珠的手指微微一停。他道:“姐姐, 阿均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何意?”燕王妃輕輕拿扇子拍一下他的胸膛, 露出惱意來, “你這是存心不想讓我開心快活了?”
    燕王妃正在氣頭上,那頭走廊上忽行來個嬤嬤。嬤嬤對王妃匆匆一福,道:“王妃娘娘,王爺請您過去一趟呢。周姑娘說她受了委屈,正鬧著要請宮中的恭貴妃娘娘來主持公道呢。”
    王妃一怔:“怎麽偏偏這個時候?”但王爺要請她過去一趟,她不敢不從,隻得匆匆瞪一眼謝均,道,“這回就不與你置氣了。阿均,你不得為難賀夫人。”說罷,王妃便朝著燕王那邊去了。
    待燕王妃走後,秦檀也想退下,謝均卻喝止了她。
    “賀夫人,請留步。某有話要說。”
    秦檀停住,環視周遭。她不轉身,背對謝均,道:“謝大人,王府內院,你我二人單獨相見,可有不妥?”
    “不妥?”謝均輕笑了一聲,左右環視下人,道,“今日,我可有在王府見過賀夫人?”
    左右服侍的丫鬟,俱是燕王妃院裏人,自不會和主子的親弟弟過不去,當即搖頭,個個答道:“奴婢什麽都沒有見到。”
    秦檀氣得牙癢癢——這謝均說話時沉穩自如,不疾不徐,顯然是不把她放在眼裏,也是篤定這院裏周遭無人會出賣他。秦檀自認鬥不過謝均,便轉了身,清楚問:“相爺有何事?”
    謝均打量秦檀,道:“賀夫人,為何近來,你對我姐姐如此殷勤?”
    他笑容溫存,不知情者,還以為他在與姊妹親族拉家常,但秦檀卻聽出一分問罪的意思來了。
    想來也是,秦檀身無誥命,不過區區五品小官之妻,竟想要與燕王妃同進同出,著實是心比天高了些。
    “謝大人,有話言,‘春風滿麵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正學先生亦有言,‘所交在賢德,豈論富與貧’,我雖無誥命,但與燕王妃趣味相投,結為友人,又有何不妥?”秦檀答得不慌不忙。
    “哦?”謝均的聲音拖長了,“你果真是伶牙俐齒,一如傳聞所言。”
    “謝大人謬讚了。”秦檀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說了罷。”謝均將十八子手串藏在了袖中,負手而立,“賀秦氏,我知道你那點兒小心思。你愛慕榮華富貴,想攀著我姐姐往上爬,以是,才會頻頻往這燕王府跑。”
    秦檀並不否認,隻是安靜地低頭站著,等著謝均的下文。
    謝均見她久久不回答,心底略有詫異。他本以為這賀秦氏是個沉不住氣的,但沒料到她這麽能忍。於是,謝均抬起頭,第一次以探究的眼神仔細地看著她。
    起初,秦檀低著頭,謝均隻能瞧見麵前的女子穿了身蔥黃褙子,下頭係條柳黃色十二褶裙,細褶密密層層,一動便如水紋四散,窈窕婀娜;她梳的是婦人髻,髻上別了支嵌米珠的紫珊瑚簪子,小顆小顆的珠子閃著一水兒的光。
    謝均隱約記得,這賀秦氏相貌極好,但偏生秦檀低著頭,他看不見麵容。
    “抬頭。”謝均道,“我不講那麽多規矩,不必見了我就低頭。”
    謝均這句話,倒是實話。他是陛下寵臣、東宮忙人,品階超然,朝臣百官、大楚百姓,見到他都要低頭喚一聲“謝大人安”。若是誰不對他恭恭敬敬的,病榻上的陛下頭一個不高興,覺得別人拂了他的麵子。但謝均的和氣是出了名的,他總與人說“不必客氣”、“不必多禮”雲雲,一副甚好接觸的樣子。
    秦檀卻始終不抬頭,還道:“謝大人,我已嫁人,您於我而言,是個外男,這有所不妥。”
    謝均聽了,手指一緊,險些把手串給拽爛了——秦檀的理由太正經、太有力,讓謝均找不出反駁的借口。
    他忽然驚覺,自己定要賀秦氏抬頭的行為,與街巷裏的登徒子無異。
    謝均那向來溫風細雨的臉上,有了陰沉風雨的跡象。但他隻沉了一瞬的臉,一轉瞬,便言笑晏晏道:“太子殿下他……今早上還提起你呢。”
    這句話十分有效果,秦檀刷的抬起頭。她眼底有了微微不安,但神情依舊是鎮定從容的。
    這一回,謝均清楚地看到了她的麵容。
    當初秦家人求到了謝家,希望謝均與謝盈做說客,讓太子殿下將秦檀抬進東宮。他們將秦檀誇得天花亂墜,其中有一條,便說她生的沉魚落雁,豔壓群芳。
    如今想來,秦家那幾個老匹夫說的倒是實話——這賀秦氏確實生的著實美豔風流,世間少有:雪膚烏發、月眉菱唇不說,最妙的是一雙眼,瀲灩生光,瞧著鮮活分明,一轉一動皆像是含情帶笑。京城人都說什麽“殷家姊妹,容才雙絕”,如今看來,太子妃殷流珠這第一美人的名號興許名不副實,讓給賀秦氏也無妨。
    隻可惜,縱那雙眼定睛時是招人憐的,但她的神情卻是劍拔弩張,一副帶刺模樣,不好接近。
    “賀夫人,燕王妃不是你該接近的人,你心中警醒著些。日後,我不準你靠近我姐姐。”謝均不再提太子,而是說起姐姐的事兒,“時候不早了,我也該走了。”——姐姐性格純粹,對燕王一往情深,乃是傾謝家之力教養出的千金。賀秦氏作風不正,終日汲汲營營,著實不堪為友。
    說罷,謝均就要轉身離開。
    謝均的話,如同一道霹靂,落進秦檀的腦海。
    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就能將秦檀這段時日來討好燕王妃的努力化為烏有。
    她的心似跌進了深淵,一瞬間,她隻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之時——母親朱氏被杖斃在宮中,家中親人一夜翻臉。她在尼庵過了無數清苦春秋,小小年紀便要抄書念經。那年她坐在牆頭,暗無天日;謝均卻在人群簇擁之中,金堂玉馬。
    秦檀握緊了手,對著謝均的背影道:“謝大人,愛慕虛榮、攀附權貴,到底何錯之有?誰不想錦衣玉食,誰不想手握權勢?”她捏緊了帕子,聲音尖得有些變了調,“我想活得安泰些,不想過著戰戰兢兢、任人宰割的日子,到底何錯之有?!”
    謝均停住腳步,回答道:“你攀附權貴,我無意多管閑事。但是,你不該湊到我姐姐麵前來。”
    秦檀冷聲道:“那謝大人可否知道,王妃娘娘在這王府中,過的並不快樂?”
    謝均背朝她,背影遙遠:“……哦?這我倒是不知道了。我姐姐與燕王郎才女貌,乃是京城人人稱讚的一雙璧人,又如何會不快樂?”
    “你說謊!”秦檀有些咬牙切齒。
    謝盈在王府過的並不快樂,一半的原因要歸於謝均。
    太子為嫡,燕王為長;太子多疑,燕王賢德。
    這對兄弟之間,暗潮湧動,風波頻起。尤其是開年以來,陛下身子每況愈下,日漸羸弱,兩兄弟間嫌隙更勝往日。
    謝盈是燕王之妻,謝均卻是太子伴讀。如此一來,燕王要如何信任自己的枕邊人?縱使王妃曾與燕王佳話頻傳、人人稱讚,但再純摯的青梅竹馬之情,也抵不過燕王的猜疑之心。
    ——這件事,謝均不可能不知道。
    聽了秦檀的話,謝均卻沒有回答,自顧自離開了。
    謝均走後,秦檀如脫力了一般,靠在一旁的柱子上。青桑上去攙扶她,滿麵憂慮:“夫人,您沒事兒吧?可要去找大夫?”
    “無妨。”秦檀喃喃道,“隻是這相爺的威壓,未免太厲害了些。和他說說話,我便腳軟了。果然,賀楨那廝雖是個官,但和真正的大人物比起來,依舊是不夠看呐。”
    瞧見自家主子雖軟了腳,還不忘埋汰一句夫君,兩個丫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罷了,我們先去等王妃娘娘吧。”秦檀甩了甩手帕,道。
    ***
    謝均已走出許久了。
    他在一棵樹前停下,仰頭望著樹冠。雖是秋日,這樹冠卻繁茂得很,隻有零星幾片葉子轉了黃。樹幹粗大,足有兩人合抱這麽粗。
    謝均望著枝葉,目光悵然。
    “姐姐……”他喃喃念著。
    許久後,他的神情一變。
    “賀秦氏……賀夫人……秦三姑娘……。真是好一個秦檀。牙尖嘴利,能折騰。我看太子爺沒娶你,是太子爺逃過一劫!”
    昨日依稀還是綠蔭簇枝的盛夏,今朝的梢頭便隻餘一片光禿禿的半凋殘葉了。似乎是在一夢一醒間,那滿京的綠葉鮮枝便都衰敗了下去,化作一團凋零塵埃。
    一輛高轅金鑾的馬車,急急駛在京外的道路上,低垂的金銀絲車帷晃悠悠的。車廂前,一名車夫滿頭大汗,賣力抽著馬鞭,匆匆向前趕路。
    車輪顛簸未幾,車廂裏便探出一張女人麵孔。這女人乃是個二十幾許的年輕婦人,生就一張素淨柔和臉麵,秀氣眉心擠出一個淺淺川字,透徹眼眸裏盛著一分憂慮焦急。
    “聽聞從前夜開始,夫人便一直昏睡著。”這素淨婦人壓低了聲音,對揮舞著馬鞭的車夫悄悄耳語道,“大人生性仁厚念舊,若是趕不及見夫人最後一麵,他定會抱憾良久。請再快些兒,一定要趕上!”
    車夫額上冷汗微落,連忙應下:“姨娘說的是。”
    婦人的聲音雖然壓得低,卻還是叫馬車中人聽見了。但聽那馬車裏傳來一道清冷男聲,說道:“素憐,你懷有身孕,小心一些。”頓了頓,他又道:“……你本就不該跟著我去莊子裏。下次就別跟著我出來折騰了,留在家中好好養胎。”聲音雖清清冷冷的,卻透著淺淺的關懷。
    此人乃是賀家的家主,三品銀青光祿大夫,賀楨。
    其人頗有才名、滿腹詩書文墨,在聖上麵前又甚得信賴,因而在京中名望不低;再兼之他容貌清俊冷冽,骨中透出清高俊彥,“賀家楨郎”的名聲一時間傳遍京中,無數公卿朝臣與之結交攀親。
    至於那年輕婦人,則是賀楨的妾室,閨名喚作方素憐。
    方素憐麵露憂色,道:“夫人待我甚好,如今她病重,我不去看望一眼,豈不是忘恩負義?”說罷,半垂頭顱,眼眶一角微紅。
    賀楨見她這副模樣,微歎一口氣,搖頭道:“素憐,你哪裏都好,偏偏太心軟。別人欺你十分,你還以德報怨。若非有我護著你,隻怕你早連骨頭都不剩了。”
    方素憐勉強擠出溫柔笑顏,略帶倔強,道:“夫人不曾欺負過我。她不過是性子直,又嬌生慣養了些,眼裏容不得沙子;素憐並非出身官宦,家中不過是個行醫的,夫人瞧不上素憐,那也是常理。”
    賀楨皺眉,道:“我說過,萬萬不可以出身論人。行醫者救人濟世,乃是大德之事。你家世代行醫,怎麽就算是‘沙子’了?”
    說話間,馬車已在一處山間莊子門口停下。
    秋日的山野滿是金脆落葉,一眼望去黃澄澄的。賀家的老舊莊子藏在一片半禿的枝丫裏,仿佛也是個上了年歲的老人家。這宅子屋瓦破落,掉了漆的門扇上裂了幾道水波似的紋路,一個敞口的木桶擱在屋簷下頭,裏麵裝著前日的雨水,守門的婆子亦是沒精打采的。庭院裏傳來隱隱的哭聲,原是兩個小丫頭在偷偷抹眼淚。濃鬱的藥味彌散在空氣裏,滲得人每一寸衣衫裏都是苦味。
    賀楨帶著方素憐踏入了這個別莊,腳步頓住。
    他今年二十又五,身姿拔雋瘦削,麵容清俊優逸;身上穿一襲月白暗雲紋敞袖寬袍,腳踏暗紫懸銀錦靴,通身皆是書卷墨氣。任誰看來,都會覺得賀楨是個自幼金堂玉馬養出的貴介公子;誰也猜不到,六年前的他還是個貧病交加的窮書生。
    賀楨側頭,斟酌再三,對身旁的方素憐道:“素憐,她到底是我妻室。妻妾有別,你便留在這兒吧,我去與她說說話便出來。”
    方素憐淺蹙眉心,點了點頭,溫柔道:“不必顧及著我。”
    賀楨見方素憐如此懂事,並不因為妻妾之別而麵露失落,心底略有歉疚——方素憐於自己有救命之恩。當年,他曾對方素憐說過,若他日平步青雲,定用八抬大轎娶她回家。然而天公不作美,命運兜轉,他迫於秦家壓迫,不得不娶了秦家嫡女秦檀為正妻,而方素憐隻能嫁給他做妾。
    因此,多年來,賀楨心底對方素憐的愧疚,從未減損過。
    他朝方素憐點點頭,大步朝著裏頭的正房去了。
    愈是靠近正房,藥味便愈是濃。秋日的落葉積滿了庭院,也無人清掃,一踏上去便一片清脆響聲。賀楨推開了正房的房門,入眼的暗淡渾濁讓他不由眯上了眼睛。
    窗戶合著,屋子裏頭沒有光,藥的苦味卻無處不在。一個小丫鬟守在床邊,似乎是累極了;見到賀家家主忽然前來,這小丫鬟急匆匆站起來,吱著半啞嗓音行禮。
    “見過大人。”說罷,小丫鬟麵帶微微喜色,含淚望向床榻,小聲道,“夫人您瞧,是大人來看您了!您快睜開眼睛看看……”隻是喚了數聲,都不見床榻上的人有什麽反應。
    賀楨緩步上前,便見得素色帷帳裏躺臥著個極瘦削的女子,她匐在被褥裏的模樣便如一團柴杆似的;更別提那張顴骨高聳、蒼白至極的麵容,毫無分毫血色,黯淡的瞳眸裏滿是衰頹的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