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上元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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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檀看著謝均故作從容地側身,她不由得有些想笑。
    原來堂堂的宰輔大人, 也會因說謊被捉而感到窘迫。她還道, 他總是那般天人模樣, 如一道月環,完美無缺。
    那小販沒瞧出二人間的尷尬氣氛,而是繼續熱情地推銷自己的胭脂:“今夜乃是上元佳節, 買盒胭脂送給佳人,那也是應景呀!這位公子, 您不如瞧瞧吧?”
    謝均沒理會, 反倒是秦檀, 朝小販的手上投去了視線——民間百姓自己製作的胭脂水粉,顏色淡雅清麗,盛裝在秀氣小巧的木頭盒子中。雖價格低廉,可那色澤卻是極為誘人的。
    見秦檀的視線在胭脂盒上流連不止, 謝均問:“檀兒,若你喜歡, 我贈你?”
    “不必了。”秦檀眸光一轉, 不動聲色地挪開了視線,“今夜我是去祭拜母親的, 在路上買這些胭脂水粉, 有些不太合宜。”
    謝均打量一眼她身上素淨簡單的衣著, 點了點頭:“你說得對。”
    謝均陪著秦檀, 出了城外。
    一路上, 四野寂靜無聲, 夜幕低垂,星色皎潔。偶有晚歸的車馬途徑二人,車輪軲轆著向城內熱鬧燈紅處行駛去。
    朱氏的娘家不過一介小族,墳地挑的也是個狹小角落,堪堪立了座荒敗的門麵宅院,門前留一個看門的老頭子打瞌睡。而朱氏因不可說之故,連朱家這個破落祖墳都不能葬入,隻得安葬在一旁的小山坡上。
    夜色濃濃,朱氏的墓被荒草掩埋著,墓碑上的字跡被風雨磨蝕得不大看得清了。墓前沒有供品,隻打翻著個褪了色的小銅香爐。
    一陣“嗦嗦”輕響,秦檀提起裙擺,穿過了繚亂的雜草叢,走到了朱氏的墓碑前。燈籠盈盈的光照出墓碑上的字跡,秦檀咬著牙,沉默地、緩緩地跪了下去。
    額頭觸到濕冷的泥土時,她的鼻尖忍不住微微一酸。草葉撓著她的臉頰,叫她渾身發癢,幾要激動得顫起來。
    “娘…女兒不孝。多年來,未能來墓前祭拜。”她久久地磕著頭,對著大地低語,聲音虔誠,又如夢囈,“女兒定會為您找出真相,還您一個清白。”
    說罷後,她長久地沉默著。呼呼的夜風吹拂著小小的山頭,及腰深的野草翻湧著,發出沙沙的摩擦輕響。
    誰也猜不到,現在的她在想什麽。
    她在想,若娘親還在,定會心疼她嫁給了賀楨,更會心疼她當年在庵堂吃苦受累的那幾年。娘親會溫溫柔柔地看著她,告訴她“區區一個賀楨,沒什麽了不得的”。
    秦檀磕過了頭,掏出手絹來,替朱氏擦拭墓碑;又命兩個丫鬟上來,灑掃墓前、拜訪供品。好不容易,才將墳墓前整理罷了。
    在這墓前,她覺得自己隻不過待了那麽一小會。隻是在磕頭的時候,隱約回憶起了少時母親撫育她的場景;然而夜空中的星子已經向東移了些許,夜色漸深了。
    “早些回去吧,外頭冷,小心著涼。”謝均站在不遠處,衣袖與袍角被風吹得翩飛。
    秦檀聞言,略略驚動,這才想起還有個謝均在——他已安靜地陪伴了她許久了,如一樽不會說話的石像似的,無聲地注視著她。
    秦檀眷戀地看了一眼朱氏的墓碑,提著裙角,穿過了荒草,朝小山丘下走去。
    這山頭陡峭,本就是雜草叢生、土地濕滑;再兼之夜色濃重,隻有一個小小燈籠照明,秦檀走得很是踉蹌。一不小心,她的鞋履一滑,整個身子便朝下落去。
    “小姐!”
    “小心呀!”
    丫鬟們短促的驚叫聲還未落地,秦檀便落入了謝均的懷中。
    秦檀頭暈目眩著,堪堪用手扶住了麵前人的腰,勉強撐著身體站起來。待抬起眼,便瞧見謝均正低頭望著自己,子夜似的眸子裏盛著隱約笑意。
    “檀兒,小心些。”他說著,用手托一把秦檀的腰,令她站直了。
    修長的手指掠過秦檀的腰間,雖隔著衣裳,卻依舊如帶過一串火舌一般,叫她肌膚陡然滾燙起來。秦檀怔了一下,不知怎的,心底竟有些緊張。
    “…謝過相爺。”她扣住謝均的手,從自己的腰上拽下來;低垂著眼眸,一副恍若無事發生的模樣,道,“相爺多番出手相助,秦檀著實感激。”
    說罷,秦檀就鬆開了謝均的手。
    她的神情,真是正經地不能再正經。
    誰料到,她不過剛鬆開了方寸,謝均的手掌便反扣了過來,將她的手牢牢握住。兩人掌心交疊、十指相扣;那熾熱溫度,幾要遞到她心間去。
    “既感激我,便要報答我。”謝均壓低了身子,笑吟吟地望著她。
    “……將來,秦檀自會以厚禮奉上。”秦檀別過頭,假裝不曾望見他眼底的灼灼之華。
    “走罷。”謝均笑著,淡然地鬆開了她的手掌,“這些事,以後再說。”
    秦檀收回了手掌,小小地舒了口氣。她跟在謝均身後慢悠悠地走著,時不時用餘光打量一下他的側顏。他的輪廓俊美柔和,便是夜色深沉,也掩不住他如玉一般的溫潤之息。
    她瞧著瞧著,心底忽然生出一個荒唐的感慨:這世間,怎麽會有謝均這樣好看的人呢?
    “檀兒。”謝均一邊走,一邊忽然開口道,“你回秦家後,可有想過再嫁人?”
    “…不曾想過。”她低聲道,“大不了,以後出了秦家,自立家門便是。”
    “是嗎?”謝均說著,聲色略有惘然,“真是遺憾。我總想著,若有個人能照顧檀兒,那定然是極好的。”
    秦檀聽了,心裏竟不自覺多想了幾分。
    很快,她便把那個可笑的念頭拋出腦海之外。
    兩人一前一後,回了京城中。熱鬧的燈彩還未落幕,街上依舊有魚龍齊舞的響動。秦檀向謝均告辭,領著兩個丫鬟,回了秦家。
    她出去的時間並不短,到家時,前往宮中參加宮宴的秦家人們已經回來了。下人們跑前跑後,忙著打熱水、遞酒茶,伺候主子們更衣。
    秦二老爺秦保換下了宮宴時穿的吉服,臉上的酒氣潮紅還未消散。他靠在書房的太師椅上,神色有些怔怔。好半晌後,他才對身旁仆人道:“去把三小姐請來。”
    “是。”那下仆答。
    待下仆離去了,秦保便瞪著雙怔怔的眼,直愣愣盯著空中。他年輕時是京城中有名的美男子,但如今卻有些虛浮發胖了,整個人都顯得精神靡靡。
    他想到宮宴上的事情,心底就一陣百感交集。
    因秦檀沒有去參加宮宴,皇上大發雷霆,令秦保兄弟深感不安。待宮宴罷後,皇上又秘召秦保兄弟倆入玉林殿議事。皇上言談間流露之意,令秦保大為震愕。
    思緒抽回時,秦檀便到了他的跟前。
    “父親。”
    秦檀入了書房,低頭行禮。
    秦保睜大眼去打量她,但見她著素衣簡釵,一身素白;可饒是這樣樸素的衣裳,卻遮不住她的風流美豔、稠華綺麗;無論是那雙流轉生光的眼,還是婀娜姣態的身段,俱是蓋壓海棠的絕色之姿。
    秦保隱約間,似乎從她身上看出了朱氏舊日溫柔傾城的模樣,心底頗有些感慨。
    ——檀姐兒生的如此絕色,難怪皇上見之便念念不忘;縱是她嫁了人,也還是一副魂牽夢繞的樣子。看來,當初讓檀姐兒嫁給賀楨,著實是下錯了一步棋,失策,失策。
    “檀兒啊。”秦保咳了咳,擺出一副威嚴的樣子,“你回秦家這幾日,為父事忙,不怎麽陪著你,你難免心底生怨。不過,今日召你來,為父的確是有一樁事要說,你且壓下心底憤慨,仔細聽為父一言。”
    “父親請說。”秦檀道。
    “皇上有旨,五日後,要你入宮陪太後娘娘聽佛。”秦保的麵色沉了幾分。
    “太後娘娘?”秦檀有些不解,“為何太後娘娘突然召我?”
    “檀兒,此事雖是借太後之名;但真正想見你的,乃是皇上。”秦保壓低了聲音,小聲道,“皇上說了,他不過是想見見你生的什麽模樣,性情如何;旁的事,他一概不會做,你且放心入宮去。”
    秦檀心底微跳。
    是——是皇上要見她?
    “皇命在上,你不得有違。”秦保直起了身,負手於背後,神情嚴肅,“記得打扮得妥帖些,不得丟了我秦家的顏麵。那些輕浮尖酸的做派,是萬萬學不得的。”
    秦保說著,心中卻自有一番打算。
    聽皇上的意思,以後檀兒是要正正經經入宮的。以是,那些妖媚惑上的小把戲,可萬萬不能學。若不然,日後入了宮,定叫人捉住錯處。她嫁過人再入宮,本就短了其他人一頭,可不能再這些事上再出岔子。
    “女兒知道了。”秦檀壓下心中驚詫,回答道。
    她將手心攥緊,指甲幾乎刺入肉間。
    如今,想到天子李源宏,她不再想著舊日前緣,而是滿腦海的母親朱氏。母親身亡的秘密、埋在九泉下的冤屈,都藏在那深宮之中,被皇上、長公主與太後藏得嚴嚴實實。
    “好了,此事不得申張,你自己記得清楚就成。”秦保的麵龐上,浮現出一層希冀之色,“檀兒,你果真是為父的好女兒。”
    從秦保的書房裏出來後,秦檀走在寒冷的夜風裏,神情微凝。
    去宮中這一日,指不準會遇到什麽危險。
    若是謝均在就好了,不管遇到什麽事都可化險為夷。
    此時,外頭匆匆行來一個丫鬟。見到秦檀,這丫鬟便恭敬取出一個小布包裹,道:“三小姐,這是一個小販子送來的,說是您買下了這盒胭脂,忘記取走了;他特地給您送來。”
    “胭脂?”秦檀詫異,取過那個布包,展開一看,但見其中裝著一個小巧秀氣的木盒子,正是自己與謝均在燈市上看到的那盒胭脂。
    “我可不曾買過胭脂啊……”秦檀喃喃說著。
    下一瞬,她的腦海中便閃過一個男子的身影。那男子一身風流飄然,宛如謫仙,於婉轉旖旎燈影之下,含笑溫雅看她,問:“檀兒,若你喜歡,我贈你?”
    “可是送錯了?”小丫鬟探頭探腦,“那奴婢就把這盒胭脂還回去吧!”
    “不、不必了!”秦檀陡然打斷她的話,飛速收起了那盒胭脂,語氣略帶不自然,“這胭脂的確是我買的!約莫是我記錯了罷!”
    她驅走了小丫鬟,獨自坐在了荷池邊的大石塊上。
    涼涼夜風吹拂得她麵孔微微發燙,她低頭,望向湖中,如鏡般的水麵倒映出空中點點星光,還有她微紅如醉的麵容。
    “謝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