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食散會三玄,賦詩交新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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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豈不知何晏的意圖,不過是認為自己定然做不出詩來,隻能當眾出醜罷了。他此時已飲了些酒,方才五石散的藥力也漸漸上來了,隻覺神思飄忽,渾身發熱,目光渙散。他尚能自持地站起身來,舉起酒杯緩緩道:“既然主人要聽,在下自當獻醜。”說著環顧四座,微微沉吟,好似得了詩句卻又搖了搖頭,腳下虛浮地朝窗畔走去。他本就身材高挑,蕭蕭肅肅,此時醉將起來,體態頹然,真如玉山傾倒,難扶難持。何晏見此瀟灑之態,更覺心中不爽,冷哼一聲,側過臉去。
眾人見他此態,都道此人已爛醉,根本作不出詩來,便抱著一副瞧好戲地架勢等著看笑話。鍾會也擔憂起來,想上前扶他,卻被一把推開。
嵇康慢慢踱到窗邊,望了望天上皎潔的明月,又看了看屋內華麗的帷帳,抿了一口酒,緩緩吟道:
閑夜肅清,朗月照軒。
微風動袿,組帳高褰。
旨酒盈樽,莫與交歡。
吟至此處,重又望向半空中的月亮,隻見月籠輕紗,忽明忽暗,他眨了眨眼,卻見月亮化作一個女子的臉龐,正朝著他凝眸淺笑。“亭主……”剛喚出來,那絕世傾城的麵容便消失不見。他心中一痛,又吟道:
鳴琴在禦,誰與鼓彈。
仰慕同趣,其馨若蘭。
佳人不存,能不永歎。
他吟罷隻聽掌聲傳來,毌丘儉朗聲讚道:“好詩,好詩!‘鳴琴在禦,誰與鼓彈。’正所謂知音難覓,佳偶難尋,隻有好琴卻無人共彈,實乃人生憾事。而最後這句‘佳人不存,能不永歎’。嵇公子,你這般相貌人品,是哪位姑娘能讓你如此憂心?”毌丘儉起身走到嵇康身邊,朝他舉起酒杯。
嵇康飲完酒,手微微一鬆,酒杯滑落在地:“除了她,還有何人?”
眾人見他頃刻之間便作出如此佳句,皆撫掌而讚。何晏也不由得暗自震驚。而滿座之中,隻有鍾會一人盯著嵇康落在地上的酒杯,陷入了沉思。“鳴琴在禦,誰與鼓彈。”是啊,他此刻的心情正是如此。他對曹璺癡心一片,卻從未得到過正麵回應。鍾會仰頭望向天上的明月,伸出手朝著月亮抓去,卻終究無法觸及。這難道,就是他與曹璺的命運?雖覺近在咫尺,卻始終遠在天邊。
鍾會這邊想著心事,那一廂毌丘儉道:“聽了嵇公子的詩,我也有了詩興,便說來為大家助興吧!”何晏聞之大喜,道:“如此甚好!我記得將軍善於舞劍,不知可願為我等舞上一段?”毌丘儉毫不做作,抽出腰間短劍,朗聲而應:“何大人相請,豈有不舞之理?”說完來到宴廳中間的寬敞處,展開架勢邊舞邊吟起來。
初時劍式徐緩,左右翻轉,幾式之後漸漸淩厲起來,疾刺衝天:
飛騰衝雲天,奮迅協光熙。駿驥骨法異,伯樂觀知之。
吟至此處,劍法灑脫,舒展瀟灑,如踏浪前行,緩緩而來:
但當養羽翮,鴻舉必有期。體無纖微疾,安用問良醫。
此時劍鋒一轉,迅疾有力,連抖幾個劍花,向前疾刺:
聯翩輕棲集,還為燕雀嗤。
刺罷以後,劍鋒一收,輕柔俊逸,如流雲飄渺,清風徐扇:
悠悠千裏情,薄言答嘉詩。
吟罷徐徐而落,漸漸收勢,背劍於身後,長身玉立。
“好,詩好舞得更好!”何晏高聲稱讚,帶頭撫掌。眾人也皆讚歎。嵇康立在窗下,醉眼望著翩翩而舞的毌丘儉,聽著他以詩詠誌,抒發一飛衝天,建功立業的誌向,不由得心生欽佩,若曹魏皆是這樣的忠臣良將,何愁家國不安,天下不定?
這晚,何晏府上的晚宴一直持續到三更時分才散。嵇康與鍾會相攜而出,鍾會此時已經昏昏欲睡。行至府門外時隻聽身後傳來一個爽朗的聲音:“這位嵇公子,請留步!”嵇康轉身一看,竟是毌丘儉。
“毌丘將軍,何事吩咐?”嵇康抱拳道。
“何談吩咐,隻是覺得與你甚為投緣,不知可會騎馬射獵?”
嵇康聽了一喜:“我也十分欽佩將軍為人,騎射雖稱不上精通,尚可以驅馳。將軍何日有閑情逸致,康願意奉陪。”
毌丘儉哈哈笑道:“我也正有此意,以後你我朋友相稱就好。我表字仲恭,不知嵇公子表字?”
嵇康拱手道:“仲恭兄,小弟嵇叔夜。”
“好,叔夜,我們改日再見。”毌丘儉說完朝嵇康一抱拳,上馬而去。
第二天一早,嵇康便收到毌丘儉的帖子,邀他三日之後同去洛陽郊外騎射。他雖與毌丘儉隻是一麵之緣,但卻有種惺惺相惜,相見恨晚之感。將此事告知鍾會,鍾會也頗有興致,願與他們一同前往。
三日之後,嵇康與鍾會一起策馬來到與毌丘儉約定之處,隻因路上鍾會去兵器鋪添了幾支新箭,所以到達之時毌丘儉已經等在那裏。見嵇康到來,毌丘儉抱拳道:“叔夜,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三日不見恍若隔世啊!”
嵇康也抱拳道:“仲恭兄,讓你久候了,自那夜一別我也十分惦念!”
鍾會看了看二人,笑道:“叔夜,你二人何時變得如此熟稔?”
毌丘儉答道:“那晚鍾公子你喝醉了,所以不記得了。”
鍾會聞之,衝毌丘儉一抱拳:“將軍,你這可就不對了,怎得喚叔夜如此親近,喚我卻還是這般疏遠呢?”
“你說得有理,既是叔夜的好友,你我也當以朋友相待。敢問鍾公子表字?”
“仲恭兄,叫我士季便是。”
“好,叔夜,士季,我們這就出發吧!”毌丘儉說著就要揮鞭而行,卻聽見身後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等一等,先別走!”三人回身一看,隻見兩匹駿馬迎麵而來,騎在馬上的卻是兩位妙齡女子。
鍾會一見來人,眼光閃亮,策馬迎上前去:“璺兒,你怎麽來了?”
嵇康遠遠看見曹璺策馬而來,一身白色獵裝,長發束起,麵不施粉,形容灑脫,姿態輕盈,不覺眼前一亮。這身打扮,雖與上次相見之時少了些許婀娜柔情,但卻多了幾分瀟灑英姿,剛柔相濟,更添風情。嵇康覺得自己的目光已不能從她身上移開半分。
而此時曹璺雖在與鍾會說話,眼光也不時掃向嵇康:“士季哥哥,我,我來與你們一起騎射啊。”
“你怎知我們在此?”
曹璺身後的紅荍道:“四公子,今早我們到府上找你,卻聽下人說你與嵇公子出門騎射去了。本不知道你們在哪兒,正巧遇見一個叫嶽山的下人,才聽說你們在此。”紅荍也是一身獵裝,看來往日曹璺出門騎射,她也陪伴左右。
鍾會喜道:“如此甚好,璺兒,我們好久沒有一起騎射了!”
曹璺對鍾會微微頷首,又看向嵇康:“不知嵇公子是否願意我們同行……”說罷滿眼期盼地望著嵇康,握著韁繩的玉手也緊了緊。
嵇康見曹璺與他說話,一顆心又開始狂跳起來,想開口說話卻覺得喉嚨有些發幹。
毌丘儉在一旁瞧著,隻見一個滿含期盼卻故作矜持,一個滿心願意卻有口難開,便明白了幾分,心道這少女估計就是嵇康那晚詩中所說的“佳人”。毌丘儉是過來人,此時豈能不幫他一把?便開口笑道:“姑娘既已來了,豈有回去的道理?對吧,叔夜?”說著用手推了推嵇康。
嵇康這才回過神:“康願與亭主同行。”
“亭主?”
“正是。這是沛王曹林之女長樂亭主。”嵇康道。
“曹林之女……”毌丘儉重新打量了曹璺一番,低聲對嵇康道,“你真是好眼光,這亭主果是位佳人,與其祖母杜夫人相比恐怕還要更勝一籌。”
“你見過杜夫人?”
“她住在深宮之中,我豈能得見?不過今日見了這位亭主,杜夫人的姿容也如近在眼前了。想那杜夫人當年可謂顛倒眾生,多少英雄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叔夜,若想贏得如此佳人,你可疏忽不得了!”
嵇康俊臉一紅:“莫要胡說。”話雖這樣說,卻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曹璺,見她也正看向自己,不由得心中一甜,道:“我們出發吧!”說完策馬而出行在前麵,眾人也都緊跟其後向密林深處而去。